王者峡谷里那堵院墙


夏日的阳光烈得像是下了火,炙烤着王者峡谷的每一寸土地,连空气都微微扭动着,蒸腾着一股泥土混着干草的气息。路旁的老杨树蔫头耷脑,叶片都打了卷儿,纹丝不动。地里刚薅下来的草晒不上一袋烟的功夫,就能蔫成一把干柴火。偏偏这时节,村里的头号“讲究人”谢广坤家,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哎呦歪,小心小心!那可是青砖,贵着呢!边儿对齐喽!齐喽!”谢广坤背着手,在他家院子外头的高坡上来回踱步,嗓门比他院儿里刚拴上几天、动不动就爱尥蹶子嚎叫的黑毛驴还洪亮。他下巴颏儿抬得老高,油光锃亮的脑门在毒日头下能照出人影儿来,顶着的那个藏青色带花儿的细布无檐帽,后脑勺边儿上几根稀疏的白发倔强地支棱出来,随着他夸张的吆喝动作一翘一翘。他那身簇新的白的确良短袖衬衫,口袋上边还规整地插着一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扣子紧紧系到喉咙口,像是要勒住那往外冒的得意劲儿。几个汗流浃背的帮工小工正吆喝着号子,把老旧的土坯院墙推到,尘土暴起一团呛人的黄雾。

隔着他家窄条子地紧挨着的,就是赵四家的小院子。赵四蹲在自己院墙根底下那个半塌了的木头柴禾垛旁,眯缝着眼瞅着那边,嘴角一下一下地抽动,脸上的褶子也跟着哆嗦,手里的半截子烟屁股烧着手指头了都没觉出疼。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默数着对面码上去的新砖头,数了几遍也没数明白,只觉得那墙基的灰线,怎么瞅都比从前旧墙的位置往外挪出了一大截——足足怕有一尺挂零。

“嘿嘿,看看咋样?嗯?广坤叔我办事,就得讲究个体面!”谢广坤甩着四方步溜达到赵四跟前,大拇哥一挑,指着那正往上码的新砖头墙,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赵四脸上,“瞧瞧这青砖大瓦,气派吧?这以后就是咱王者峡谷的脸面!人一进村,头一个看见的准是这个!提气!嘿嘿!”

赵四蹲那儿像块石头,花白的头发茬子倔强地支棱着,枯瘦的身板儿裹在打了补丁的灰色旧汗衫里。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憋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广坤哥,这个墙…这个地基…我看着…看着像是往外头…挪了点儿吧?”他那双小眼睛使劲眨巴着,像是要确认一个怎么也看不清楚的现实,眼神里透着七分狐疑三分窝囊。

“挪?挪啥挪?”谢广坤立刻像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嗓门又拔高了八度,脑门上的青筋也跟着爆起两根,“你瞅瞅!睁大你那对招子好好瞅瞅!这不紧贴着旧墙根起的么?一点没挪!一、点、也、没、挪!你可不能红口白牙乱说话啊赵老四!这叫啥?这叫原地翻新!原墙地基!懂不懂!” 他一边喊,一边煞有介事地用他那锃亮的皮鞋在那条刚用白石灰划出来的、还明显湿乎乎的新地基线上使劲踩了两脚,留下个清晰的鞋印子,还故意踩得离赵四家的地界更近了那么一丝丝。

赵四脖子梗了梗,想站起来理论,屁股刚抬离了柴禾垛,就觉得一阵眼花。毒日头下晒久了,眼前都是重影。他扶着柴垛又蹲了回去,只是那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像通了电,话却一句也挤不出来,闷头又掏出根卷得歪歪扭扭的旱烟点上。

坡顶的小路正对着这两家院墙的交界处。刘能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永久自行车,“咣当咣当”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他上身套了件领口磨破了的棕色汗衫,下面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裤,脚蹬一双黄胶鞋,鞋帮子上沾满了干泥巴。他人还没到跟前,说话结巴的毛病就先传过来了:“哎…哎…哎哟……广…广坤叔…您家…家这…真是…平地…平地起高楼啊!大手笔…笔!”

他停下自行车,单腿支地,眯着俩小豆眼,瞅瞅那新墙基,又扭头瞄了瞄蹲在柴禾垛后头冒烟的赵四。刘能的脸上永远挂着那种算计的精明,眼珠一转就是一个主意。他二话不说,就从汗衫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个巴掌大、油腻腻、卷边磨毛的黑皮小本本,用舌头尖儿舔了舔右手指头肚儿,“哗啦哗啦”飞快地翻到中间几页。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些“谁家几斤豆腐”、“某某欠两篓子柴禾”、“王家借筛子三天”之类鸡毛蒜皮欠账。他那根短粗的手指头带着点灰泥,在“谢广坤”那一行下头,又添了工整的小字:“欠一根垄(墙地基占用),秋后清算”。“一根垄”那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些,末尾的顿号戳得纸差点破了。

刘能心满意足地合上账本,塞回口袋,小眼睛弯成了两条细缝,假模假式地打着哈哈:“四叔…这…这墙高点…高点也好嘛……挡风…挡风又遮…遮阳嘛……嘿嘿。”

谢广坤哪里会买这糊弄人的账?他眼角的余光早就把那小本本的动作扫了个正着。他一跺脚,那顶小帽子又颤了颤:“好你个刘能!算盘珠子都崩你广坤叔脸上了?你给老子说清楚,欠你啥一根垄?!那本子上胡诌八咧个啥?我可告诉你,乱记账糊弄领导是犯了错误的!你这叫恶意…恶意抹黑!诽谤!懂不懂法律?!” 唾沫星子喷射到了刘能的自行车把手上。

刘能脸皮够厚,只是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声音低了些结巴着:“没…没…没别的意思…就…就是记…记清楚点嘛…笔头…笔头记…心头也记着呢……” 脚下悄悄把自行车蹬叉往后挪了半步,想离那喷射的唾沫星子远点。

赵四沉默地目睹了这出闹剧,一口口狠嘬着旱烟,劣质的烟丝烧得发烫。浓烈的苦涩烟雾呛进喉咙,仿佛把这几天积压的闷气一股脑都冲开了锅。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直得像个提线木偶,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砸在脚下焦干滚烫的土地上,用他那露着大脚趾的破布鞋底碾了又碾,几乎要蹭出个坑来。灰白的烟灰混进干燥的浮土里。他那张被长年日晒风吹刻满深纹的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胀起来。他指着那条白线,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变了调,刺耳又尖利:

“谢广坤!你…你摸摸良心问问!一尺多宽的墙皮子硬垒过来!你占了我家多少地?那不是地,那是用我家地里长出的苞米面掺和着汗水灌出来的!当我赵老四是泥捏的娃娃没脾气吗?我这几天夜里睡觉都能闻着那砖缝子里头你硬挤进来的土腥味儿!憋屈!窝囊!喘气都不畅快!” 那股子平日里缩头缩脑的闷气,这会儿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炸开了锅,声浪激得谢广坤和刘能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谢广坤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愣了一下,随即那点短暂的惊愕立刻被更大的怒火吞没。他脑门儿上那几根稀疏的发丝都跟着竖了起来似的,指着赵四的鼻子就怼了上去,气焰瞬间拔高了几丈:“赵四!你反了天了你!就你们家那点破地界?你出去问问整个王者峡谷,谁不知道你家墙角那点地方连棵正经草都不长!兔子都不拉屎的玩意儿!我这墙一砌,是给你们家那小破院儿添光增彩知道不?你出去听听,听听人家都夸我这墙气派,是咱们峡谷的脸面!你懂个屁的窝囊!我给你脸了是吧?” 他往前逼了一步,他那挺着的肚子几乎要碰到赵四的胸口,唾沫星子喷了赵四一脸。

刘能一看火烧大了,连忙从自行车上蹦下来,伸着两只小短胳膊,像只慌张的老母鸡往中间一插:“别…别…别动手!有…有话…好好说…都是…都是乡…乡亲……动嘴…不动…不动手……”

然而这劝架纯粹是火上浇油。谢广坤嫌他碍事,猛地一扒拉刘能:“刘能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我跟赵四讲道理,轮得着你在这儿添乱?你这破账本子咱回头再算!”

刘能被他这一推搡,脚下正好绊上自己自行车撑子,“哎哟”一声惊呼,整个胖墩墩的身子就踉跄着朝旁边歪倒,手忙脚乱中想抓点什么稳住,一把就薅住了谢广坤那件雪白的、一丝褶皱都不肯容忍的新衬衫下摆。只听“刺啦——”一声脆响,那簇新的料子应声裂开一道大口子,从腰侧一直咧到腋窝底下,露出了里面有些泛黄的破旧汗衫背心。

与此同时,谢广坤只觉头顶一凉,一阵小风吹过光溜溜的头皮——他那顶当作命根子一样、用来遮掩地中海的宝贝疙瘩帽,被刘能薅他衣服带起的风猛地掀飞了出去。那顶小帽子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像一只中了弹的怪鸟,不偏不倚,一头栽进了两家院墙交界处那条终年泛着黑油泡、冒着沤肥怪味的烂泥沟里!扑通一声,溅起几点黑泥点,正好崩在了新砌的、还湿漉漉的青砖墙脚上。

“我——的——帽——子!!!”谢广坤的惨叫比过年杀猪还要凄厉十倍。他几乎眼前一黑,顾不上去心疼自己那件露了腚的衬衫,也顾不上撕坏他衣服的刘能,所有的怒火和惊恐瞬间全都聚焦在那顶泡在臭水沟里的帽子上。他像头发疯的公牛,赤红着眼睛,直愣愣就朝着赵四冲了过去,也不管对方手里正抄着什么家伙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帽子!肯定是赵四故意的!

赵四早就被怒火烧得脑子不清醒了。刚才谢广坤一通狂喷让他本就憋着的火气更是窜上了头顶心。此刻眼看谢广坤红着眼睛扑上来,他条件反射般地抄起了刚才斜靠在柴禾垛旁边的一把——不是锄头,不是铁锨——是家里翻粪肥用的、三根结实铁齿的大粪耙子!那耙子齿上还沾着点没弄干净的、半干的黑泥块儿。

“咋地!想动手?!”赵四也是急了眼了,把粪耙子横在胸前当烧火棍使,下意识地往前一挡。他根本没想着真打,只是想阻止谢广坤扑过来。

可谢广坤根本不管不顾,冲势太猛,“哐当”一声闷响,谢广坤的小肚子正正地撞在了迎上来的粪耙子齿上!那点黑泥巴沾了他新衬衫一个清晰的印子。撞得其实并不太疼,但羞辱感简直爆棚!

“哎——呦——喂!”谢广坤捂着肚子夸张地喊叫起来,声音拉得老长,痛苦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控诉,“好你个蔫驴踩人的赵老四!真敢动手打人?!你行!你真行啊!打!使劲打!今天你不把老子弄死在这儿,你就不是王者峡谷赵老四!” 他一边叫嚷,一边干脆借着力道就往赵四身上扑,手脚并用地去抢那把粪耙子,手指甲在赵四胳膊上挠出了几道清晰的血檩子。

旁边的刘能刚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还隐隐作痛,手里还攥着半片刚从谢广坤衬衫上撕下来的的确良布条儿。眼看着两个人抱着摔倒在地,沾了一身的尘土和枯草叶,那把要命的粪耙子在两人中间像要命的旗帜一样被争来抢去,他急得浑身冒汗,脑门子上油光发亮:

“停!停!快…快别打了!出…出人命了要!耙…耙子啊!哎哟喂我的亲娘诶!快…快拉开!来人啊!”

这边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没一个敢上前劝解。正当这鸡飞狗跳、尘土飞扬的混战达到顶点时,一阵更加诡异而狂暴的动静由远及近,横插过来,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吵闹!

“咩——咩——嗷——嗷嗷嗷——!”

声音凄厉狂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凶猛劲头,完全不像寻常的山羊。只见村东头磨豆腐的王老七家的那只老母羊,此刻像是发了疯的恶狗,眼珠子赤红,头顶的犄角乱晃,拖着半截挣脱后还挂在脖子上的破麻绳,以惊人之势朝着扭打成一团的三人猛冲过来!它身后是气喘吁吁、追得脸都白了的王老七:“拦住!拦住俺家羊!它疯魔了!吃了不该吃的草了!”

这只老母羊平日里老实巴交,此刻不知被什么邪乎草料毒了神经,只认准了会动的东西就要撞要顶,尤其是谢广坤那身白花花的破衬衫和新墙上的石灰在阳光底下格外扎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畜生的目标显然锁定了地上最显眼的白靶子——正在撕扯的谢广坤!低头、加速、冲锋!动作一气呵成!

地上滚着的赵四最先瞥见那道带着犄角的白影闪电般袭来,瞳孔骤然收缩,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怒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对着和他抱在一起死磕的谢广坤猛踹了一脚:“滚开!”

几乎是同时,斜刺里一只手猛地把他朝另一个方向狠力一拽!是刘能!这位精明的“和事佬”别的本事可能没有,跑路和自保的反应力绝对是王者峡谷一流!

两个巨大的推力加在一起,谢广坤和赵四几乎是摔飞出去,无比狼狈地朝不同方向滚开。那老母羊裹挟着腥膻燥热的劲风,两只尖利的犄角擦着谢广坤刚才趴着的地面猛地戳过!“噗”的一声闷响,深深扎进了松软的地垄沟里,带起一大片湿泥和草根,卡住了。

王老七总算扑了过来,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了还在疯狂挣扎刨地的母羊后腿。

“哎…哎呦我…我的腰……” 谢广坤滚在尘土里,揉着被踹疼的侧腰,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赵四在另一边也是呛得直咳嗽,胳膊被碎瓦片划了好几道血痕。刘能则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灰土,脸都吓白了,手抖得跟筛糠一样。

三个人,暂时地,终于停止了厮杀。空气中除了腥膻气,只剩下死里逃生的粗重喘息和老母羊愤怒的“咩咩”嚎叫。然而,这短暂的休战只维持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

就在他们刚刚缓过一口气,看着王老七还在奋力摁着那只暴躁的母羊,考虑着怎么解开那麻绳时,靠近村外那片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低沉、恐怖的“呼噜噜…呼噜噜…”的怪响,伴随着大片大片玉米杆被压倒折断的清脆噼啪声!声音沉重有力,正快速向这边移动!

三人同时侧耳,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刚缓过来的心跳瞬间又蹦到了嗓子眼。

“跑啊!” 刘能尖叫一声,声音都破了调,也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土了,连滚带爬地就要往路中间窜。

“往哪儿跑?!” 赵四声音嘶哑地吼了一嗓子,眼神扫过平坦开阔、根本无处藏身的大路,再看向身后那堵刚刚砌了一半、一人多高的青砖新墙,“翻墙!爬!”

谢广坤离那新墙最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连自己心爱的帽子还在臭水沟里泡着这事都忘了,手脚并用地扑向刚砌好的矮墙,奋力向上蹿蹬。刘能和赵四也紧随其后,手脚麻利得不像话。三个加起来差不多快两百岁的老家伙,爆发出惊人的攀爬能力。那新抹上的泥浆尚未干透,被他们蹭掉不少,留下三道歪歪扭扭的泥爪印。眨眼功夫,三个人就灰头土脸地翻过了那道墙,“噗通”、“噗通”、“噗通”三声,栽进了墙另一头那片长满了过膝杂草的后院空地里,摔得七荤八素。

几乎是他们落地的瞬间,身后那堵新鲜出炉、凝结着谢广坤无限荣耀和赵四无限怨气的青砖墙,猛烈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从外面撞塌了一大段!砖块、泥块儿、碎瓦像爆炸的弹片一样四处飞溅,带起漫天呛人的烟尘!烟尘弥漫中,一个粗壮庞大、黑乎乎、周身扎着硬鬃毛的巨物赫然显出身形——一头小牛犊子般大小、獠牙呲出唇外的野猪!它赤红的眼睛冒着凶光,沉重的头颅左右甩动,撞碎了障碍显然让它更加狂躁暴怒,庞大的身躯挤过墙体的缺口,直接冲进了谢广坤家堆放杂物的后院!

这后院紧靠着那片危机四伏的玉米地,平时就疏于打理,堆满了破筐烂篓子、生锈的农具、几根做了一半的房梁木料,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

野猪冲进来,瞬间如同虎入羊群。巨大的蹄子踏翻了一个破箩筐,獠牙“咔嚓”一声撞断了一根斜支在地上的木头柱子,顶着一根朽木又砸飞了旁边一个装着陈年稻壳的破缸,稻壳像雪花一样撒得漫天都是。它显然被这小空间里飞舞的杂物刺激得更加狂怒,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刺耳的嚎叫,血红的小眼睛瞬间就锁定了三个抖得如同筛糠、挤在一堆破麻袋后面的“入侵者”!它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低下头,亮出那对弯刀似的獠牙,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黑色的攻城锤,轰然碾压过满地狼藉的障碍物,朝着目标猛冲而来!

“妈呀——!”刘能的惨叫被堵在嗓子眼,只剩下破了音的气流。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躲避,手忙脚乱地想把地上一个破藤筐扣到自己头上。谢广坤更是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把身旁瘫软的赵四用力往前一推,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赵老四!你顶着点!”

千钧一发之际,赵四被推得向前踉跄一步,正正挡在野猪正面冲锋的线路上!那畜生卷着一股恶臭腥风瞬间就到眼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脑子一片空白的赵四,纯粹是十几年前在民兵队里摸过几天土枪练出来的那点对危机的反应底子发挥了作用。他看到野猪头低下的瞬间,根本没时间思考,全身的神经和肌肉猛地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力将一直下意识攥在手里的那根三齿粪耙子竖着、狠狠地向下一戳!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响!

运气眷顾了这个老实窝囊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那带着锈迹和干泥的三根铁齿,不偏不倚,深深扎进了野猪后脖颈鬃毛相对稀薄的一小块地方!入肉极深!

“嗷——呜噜噜噜——!” 野猪的狂猛冲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硬生生打断!它发出了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痛苦嚎叫,比被利刃穿心还要凄厉百倍!剧烈的疼痛让它瞬间抛弃了攻击目标,庞大的身躯像失控的卡车一样猛地向着侧面狂暴地摆头翻滚!力道之大,带得死死攥着耙子柄不敢松手的赵四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飞出去!“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几步开外那根厚重的半截朽木梁上,又软软地滚落在地,彻底不动了,一条腿怪异地弯曲着。

而就在它疯狂摆头甩动、试图摆脱后背剧痛的时候,那根长长的耙子木柄横着飞扫而过,带着呼啸的风声。

谢广坤刚才推开了赵四,自己连滚带爬躲向旁边一个倒扣着的破筐后面,此刻正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那根在野猪背上疯狂颤动的粪耙子木柄,随着野猪暴怒的甩动动作,如同一根巨大的攻城槌,“呜”地一声横向扫来,速度快得只有一道模糊的残影!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点皮肉被撕裂的细微声响。

“哎呦——我的腚啊——!!”

谢广坤发出了一声比刚才野猪嚎叫还要凄惨尖锐的叫声,整个人像被通了电的鱼一样猛弹起来好几寸!又重重落下!他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屁股,身体蜷缩成了个虾米,在地上痉挛般地扭动。肥大的裤子后臀位置被生生撕开了一道长口子,布料下的皮肉被那横扫的木柄豁开了一道不算浅的血口子,鲜红的热血瞬间就洇湿了裤子的布料,变成一片骇人的深红。冷汗和热泪混着泥土在他胖脸上冲出了两道滑稽的沟,小帽子是没人去想了,连哭喊的力气都快没了。

那头巨大的野猪最终拖着背上那根嵌入骨肉的“标枪”,嚎叫着冲出了破院墙的豁口,消失在茂密的玉米地里,只留下一地狼藉、血腥和三个气息奄奄的人。

刘能是唯一还能勉强喘口气的。他被刚才野猪狂暴时带起的碎片撞得不轻,身上也挂了彩,但好歹还能支撑。他惊魂未定地听着野猪的惨叫和奔腾的蹄声远去,又看了看满地血污和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赵四、蜷缩惨叫的谢广坤,那张胖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弥漫开。他颤颤巍巍地解开裤带,对着旁边一丛杂草,“哗啦啦”一阵响。热腾腾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显眼。他解决完,提起裤子,整个人还是抖的,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残砖断壁间,弥漫着厚重的血腥气、野猪留下的浓烈膻臭味、尘埃以及一股不雅的尿骚气。一片狼藉。两个伤号,一个昏迷不省人事,腿古怪地弯曲着;一个痛得满地打滚,裤子后面开窗似的裂开一道口子,血迹正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浸染了尘土,变成了粘稠的黑泥。刘能自己半边胳膊也被划开一道长口子,皮肉翻卷,火辣辣地疼,脚脖子也扭了,一瘸一拐。

“快…来人…救命啊——!出人命啦——!”刘能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冲向被野猪撞塌的那个豁口。

清晨的阳光变得柔和,慵懒地爬过窗棂,光柱里尘埃飞舞。赵四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适应着刺眼的光线。鼻腔里充满了熟悉的消毒水混着陈旧木头的味道。他知道这是村卫生所唯一那间简陋病房。

浑身像散了架,尤其右腿打着夹板的部分,一跳一跳地钝疼,稍一动就疼得他倒抽凉气。脖子也僵得不行,艰难地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隔壁病床上那个撅着屁股趴着的庞大背影。谢广坤。他光着屁股,就盖了条薄薄的白床单,涂满了紫红色药水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肿胀发亮,像个畸形的熟透李子。谢广坤闭着眼,眉头紧锁,时不时从牙缝里吸溜一声冷气,显然疼得够呛。

赵四目光下落,落在自己床脚边靠着的三兄弟身上——他那把立了功又闯了祸的粪耙子。两齿完好,中间那个最长的齿却从中间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沾上的野猪黑血已经干涸成痂壳。这耙子……赵四眼神复杂地盯着它看。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刘能那颗裹着厚厚白纱布的脑袋探了进来。他脸上颧骨位置一大块青紫色的淤伤,脖子上也缠着纱布,左胳膊吊在胸前,样子不比床上的两位好多少。

“四…四叔…醒…醒了?”刘能小声地问,一瘸一拐地挪进来。他右手拎着个沉甸甸的旧布兜。

谢广坤被声音惊动,痛苦地掀开眼皮,哼唧了一声算是应答。

“咋…咋样了…还疼得…厉害?”刘能走到谢广坤床边,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狰狞的屁股。

“废话!”谢广坤有气无力地骂,“老子屁股都开花了!能不疼?都是你个扫把星记账害的!你个丧门星刘能!” 骂完又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刘能难得地没回嘴,胖脸上挂满了疲惫和心有余悸的灰色。他把手里的旧布兜放在谢广坤床头柜上,里面露出十几个沾着点新鲜鸡粪、个头饱满的鸡蛋。

“这…这是我家的鸡…新下的…家养的…补…补补身子……” 刘能结巴着解释,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裤缝,“屁股…大…长…长得快…”

谢广坤看着那些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小眼睛里的怨气忽然窒了一下。他想扭开头,脖子刚一动就扯到了背上被野猪獠牙划破的口子,疼得一阵龇牙咧嘴。只好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地咕哝了一句,声音像被枕头堵着,含混不清:“……行了行了…放那儿吧…麻烦…”

刘能的目光转向赵四床边,脸上堆起一种混杂着担忧、愧疚和讨好的笑:“四叔……你…你这腿……”

“死不了。”赵四声音嘶哑,嗓子干得冒烟,眼神瞟向地上的粪耙子,又慢悠悠地移到旁边墙角立着的一个物件上。

谢广坤床头也靠着一个东西。是他那顶刚从臭泥沟里捞出来、洗刷了不知道多少遍、晾干了、但还是皱巴巴塌拉着、颜色泛着可疑土黄的小帽子。

三个人,各自的目光或直白或隐蔽地,都瞄向了自己那件战斗“勋章”,又飞快地移开。

“喝水……”赵四费力地想抬手。

“哦!对…对…”刘能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掉了不少漆的搪瓷缸子,又提起塑料暖壶倒水。暖壶有点旧,倒水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似乎水不太满。

他一瘸一拐地走,水在缸子里晃荡。走到两张床中间的地方,他突然“哎哟”一声,吊着的那只受伤的胳膊晃了一下,像是要支撑不住暖壶的重量,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 “当心!”

几乎是同时,两个床上躺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想帮忙。赵四甚至想抬那条没伤的腿去垫他一下,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刘能摇晃了几下,稳住了,暖壶里的水洒出了小半缸子,泼湿了旁边一把椅子腿儿。“没…没事…地滑…滑了下…”他喘着气,把搪瓷缸递到赵四嘴边,动作还算稳当。

赵四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缸子水,温水下肚,火烧火燎的喉咙才舒服了点。

“那猪…没…没伤着别人吧?”赵四喝完水,靠在枕头上问。

刘能摇摇头,把缸子放回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没有…就拱坏了几…几根苞米杆儿…跑…跑回老林子了…王…王老七带着人找到四…四条腿那边…去寻摸了一下…说看血迹像是…像是往深山大沟那边去了…估摸着…估摸着不死也够呛……”他想起了那把深深嵌在野猪背上的粪耙子,目光又不自觉地瞟向赵四床脚那根已经报废的家伙事。

“便宜那畜生了!”谢广坤在那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牵扯到伤口,疼得又是一阵吸气,随即忍不住抱怨,“刘能!你那破账本子呢?回头给老子拿来看看!上次赊你那三十个鸭蛋,还有借你那把豁口铡刀,该消的给我消了!这回要不是广坤叔舍身取义转移野猪注意力,你们俩现在都成了猪食了知道不?”

刘能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慢吞吞地伸手从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口袋里掏那个宝贝黑皮本本。掏出来一看,他自己倒先愣住了。本子外皮被水浸透了,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压过,卷翘变形,边缘带着一圈明显的黄褐色印痕。

“这…这…”他磕巴着翻动那粘连成一团的纸张。上面各种墨迹混着水渍完全模糊了。字迹像是被水泡过的蚂蚁窝,黑糊糊一片,晕染开来,别说“谢广坤”那几个字,就连他自己写的日期都成了一团墨疙瘩,分不清谁欠谁啥了。那股刺鼻的尿骚味儿正是来自于此。显然是他被吓得失禁那会儿,这本子跟着倒了霉,成了某种应急处理的“工具”。

刘能捏着这黏糊糊、湿哒哒、臭烘烘的破本子,表情僵住了,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行了!啥也别算了!”谢广坤只看了一眼那破烂本子就觉得头痛欲裂,挥挥手,没好气地重新把头埋进枕头里,“都是你惹的祸!你欠老子的……欠得你下辈子都还不清……”声音闷闷的。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但那种针尖对麦芒的紧绷气氛,似乎随着刘能那浸了水(和尿)的糊涂账本出现,悄然泄掉了一大股。尴尬还弥漫在消毒水味里,但一种劫后余生的疲乏感和更深沉的东西开始沉淀。

谢广坤趴了两天多,屁股上的伤口结了层硬痂,没那么疼得要命了,至少能小心翼翼地侧身靠着坐会儿。赵四打着夹板的腿稍能动弹,靠着病床头半坐着。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流淌进来,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饭菜味道的午后气息。赵四拿着小刀,正笨拙地削着一个有点蔫巴的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苹果皮断了三次。

谢广坤靠在床头,手里剥着一个刘能送的鸡蛋,动作有点生硬,眼神时不时地瞟过墙角立着的那两样东西——他那顶依旧皱巴巴、但此刻被郑重地放在小凳子上晒太阳的帽子,和赵四那把折了一齿的粪耙子。他的胖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眼神却像平静湖面下藏着漩涡,沉甸甸的。

赵四费力地削完了苹果,切成三瓣,动作僵硬缓慢得像个上了锈的木偶。他自己艰难地捻起最小、也最坑洼的那瓣,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又拿起一瓣看起来稍微顺眼点的,胳膊伸得老长,越过两张床中间的空档,递向谢广坤。

谢广坤愣了一下。他看着那只伸过来的、干瘦黢黑、布满岁月划痕和老茧的手,看着手里那瓣削得七扭八歪、还沾着几丝褐色氧化痕迹的苹果瓣儿。这要是搁在以前……但他没吭声,喉咙里含糊地滚动了一下,抬起没伤的那只胳膊,有点别扭地接了过来。手指碰到赵四粗糙的指关节时,都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

“嗯。”谢广坤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把那苹果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放得很慢。

赵四脸上木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那总是不自觉抽动的嘴角,像是彻底停摆了,安静地垂着。他捻起最后一瓣最大的苹果,犹豫了一下,胳膊肘朝门外支了支。

“刘能?刘能?啃…啃口不?” 赵四的声音嘶哑着喊道。

门外正费力地提着个塑料小桶、准备去打热水的刘能听见了,探进那颗还缠着纱布的头来:“啊?啥?”

“苹果!” 谢广坤嘴里塞着苹果,含混不清地帮他补充,努嘴指了指赵四手上那瓣。

刘能愣了一下,随即胖脸上那精明的眼睛弯了起来。“哟…还有…还有吃的啊…”他放下小桶走进来,乐呵呵地接过赵四递来的苹果瓣,大大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囊囊的,“甜…挺甜!四叔…这…这刀工…嗯…还是…有点进步空间…”

谢广坤嚼着那瓣苹果,甜腻的汁水混着一丝酸涩在嘴里弥漫开,像灌进了喉咙深处,莫名地有些发堵。他用力咽下去,目光垂着,盯着那床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病号被子,几根脱了线的线头孤零零地支棱着。赵四的脸半隐在窗边光线的阴影里,只看见他枯瘦的、微微下撇的嘴角线条格外分明。那把折了的粪耙子杵在墙角的光晕里,歪掉的耙齿指着天花板,像个不屈的问号。谢广坤的心头突然沉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一个压在心底好些天、几乎被他刻意忽略的念头,此刻像是被那齿耙子撬开了一条缝隙,顽强地钻了出来,发出尖锐的哨音。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瓣苹果似乎梗在了喉咙深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终于,他放下手里剩下的一小块果肉,搓了搓有些油腻的手指,眼睛却不看赵四,只盯着被角那块磨损的补丁,像自言自语似的,声音不高,甚至还带点干巴巴的腔调:

“那个……咳……那墙……”

这两个字一出口,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死水潭,病房里的空气陡然凝固住了,光线里漂浮的尘埃仿佛都静止了。赵四削苹果的手一顿,小刀锋利的刀尖差点划破指头。刚咽下一大口苹果的刘能也猛地噎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想说什么又被咳嗽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谢广坤没去看他们的反应,或者说不敢看。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只有花白稀疏的鬓角在光线下格外显眼,胖胖的手指不安地在被单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儿。

“……那墙……就是新垒起来的那段……”他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棉絮,声音越来越小,但依然顽强地往外挤着字眼,“……地基……确实是按……按旧墙的灰线起的……就是……就是拆旧墙的时候……”

他停住了。剩下的话像刺卡在喉咙里。

房间里落针可闻,连刘能都强行忍住了咳嗽,憋得眼眶泛红,死死盯着谢广坤的嘴巴。

“就是……地基边上那点子土……可能……可能是有点酥了……”谢广坤终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根往外蹦字儿,“我那……垒墙的伙计……怕墙根……撑不住劲儿……就……往外……挪动了……那么……一巴掌宽……”他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下,但很快就觉得这个动作多余又愚蠢,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藏进被子里,握成了拳头。

“……就想着……想着新墙……立得牢靠点……省的以后……麻烦……”他越说声音越小,最终细弱蚊呐地结束。

长长的一个停顿,长得能听见墙上那只旧挂钟“咔哒”、“咔哒”单调地啃噬着时间的声音。

赵四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他把手里的小刀放到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慢慢地抬起眼,浑浊的眼珠里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看尽了什么似的疲惫。他张了张嘴,嘶哑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俺家……墙角……栽了棵老茄子秧……”

谢广坤和刘能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赵四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穿透墙壁,望见了自家院角那片熟悉的土地。他继续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像在铺开一张看不见的图:“那秧子……往年……最壮那几根藤……都爱……爱贴着墙根子往上爬……”

谢广坤的胖脸猛地一僵。他明白了。

“今年……”赵四那总爱抽动的嘴角似乎艰难地往上牵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他的视线终于转回来,落在了谢广坤脸上,浑浊的眼睛里疲惫沉重得像蒙了一层终年不散的雾,“广坤哥……今年你们家那墙……新墙……又硬实又光溜……我家那藤子……要是……要是爬到墙那面去了……” 他停住了,声音在病房里回荡着,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干涩的喉咙吐出最后半句,“……它在那面……结了果子……那……那茄子……算谁家的?”

一个用窝囊包裹了半辈子的人,终于用一种最笨拙、最绕弯、却又最赵四的方式,把这个扎在所有人心里、其实比伤口还深的小小篱笆桩,刨了出来,袒露在了正午刺眼的阳光底下。

长久的沉默。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驴叫,有护士推车路过的滚轮声。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然后。

“噗……”是刘能。他第一个没绷住,那口憋了半天的浊气混着一点苹果渣从鼻孔里喷了出来。随即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抑制不住地开始抽动。开始只是细微的抖动,很快整个肥胖的身子都跟着筛糠似的抖起来。露出的那双小眼睛弯成了缝,里面蓄满了水光,分不清是被憋出的泪还是真的笑。他闷在手掌里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吭哧吭哧”声,在异常安静的病房里简直像打雷。

像是被这股憋不住的笑意引爆,谢广坤那张胖脸上,肌肉先是剧烈地、别扭地扭动了几下,像是在竭力抵抗某种强大的外力。他试图板起脸,维持住平日里那份“讲究人”的尊严。嘴角绷得死紧,两颊的肉抽搐着。可他越是想控制,那笑意就如同洪水猛兽般冲溃了最后一道提防。先是“嗤”的一声,气流从他鼻子缝里挤出来。随即,如同决堤的坝口,一股浑浊、粗嘎的大笑猛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哈!……哈哈哈!……我……哎哟我的腚!……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得浑身肥肉乱颤,一边又因为屁股伤口被牵扯得生疼,忍不住伸手想去捂,这一捂一挪动,又痛得直吸凉气:“嘶——哈……咳咳咳……哎呦赵老四……你个老东西……真他娘的是个蔫坏冒烟的主儿!……就、就非得拿茄子说事儿……咳咳咳……”

赵四自己呢?他看着身边这两人,一个笑得眼泪横流,一个痛得呲牙咧嘴还要哈哈大笑。他先是嘴角抽了一下,两下……像是多年未曾运行过的锈蚀齿轮费力地开始转动。然后,一丝极其细弱、几乎看不见的纹路在他干瘦的脸颊上漾开,慢慢地牵扯着他干瘪的嘴角向上、向上……那弧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抑制。终于,一个久违的、带着尘土和苍老气息的笑脸完完全全地呈现在那张愁苦惯了的脸上。他无声地笑着,笑得肩膀都在细微地抖动,胸腔里发出“呼呼”的、像老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几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眼角那深深的鱼尾纹里慢慢溢了出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下意识地抬起没打夹板的那条腿,屈起膝盖,像是要像以前那样轻轻蹬谢广坤一下。动作刚起一半,才猛地想起那条腿根本动弹不得。他一怔,随即那胸腔里老旧风箱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刺耳的调门:“……哈哈哈哈哈……忘…忘球啦!……”

这下子,连谢广坤也顾不得屁股疼了,指着赵四那条动弹不得的腿,和刘能一起,爆发出了更加肆无忌惮、也带着更多无奈和解脱般的大笑:

“哈哈哈……你那腿……腿是干啥用的!”

“哎呦喂……四…四叔啊……不行了……笑岔…岔气儿了……”

窗外,阳光正好。王者峡谷这片土地上,新的一天刚刚开始。风带来了泥土、青草和炊烟的气息,不紧不慢地在夏日里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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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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