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罗斯共产党内 当初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判被认为是一个错误。

在俄罗斯共产党内，当初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判被认为是一个错误。俄罗斯全国各地都在为这位前苏联领导人树立纪念碑。

俄罗斯正在悄然进行重新斯大林化吗？俄罗斯历史学家阿列克谢・乌瓦罗夫（Alexei Uvarov）给出答案。

伏尔加格勒 “斯大林格勒战役” 全景博物馆内的斯大林半身像，2023 年 2 月。

2025 年 7 月，俄罗斯共产党宣布尼基塔・赫鲁晓夫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历史报告 “有误且存在政治偏见”。在俄罗斯共产党第19届代表大会上通过的这份文件中称，约瑟夫・斯大林去世后，其继任者赫鲁晓夫据称不公正地指控他进行镇压，歪曲事实。俄罗斯共产党代表大会的与会者认为，此类指控 “削弱了苏联，损害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俄罗斯共产党人提议将伏尔加格勒恢复其旧称 —— 斯大林格勒，并在其意识形态工作中采用斯大林的思想。应 一家媒体的请求，俄罗斯历史学家阿列克谢・乌瓦罗夫（Alexey Uvarov）讲述了苏联及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的去斯大林化进程，以及当局对斯大林镇压和大恐怖的态度是如何变化的。

赫鲁晓夫出于政治需要谴责了斯大林主义的罪行，但没有预见到社会分裂的深度

到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苏联当局开始逐步释放数十万被关押在劳改营和流放地的人，废除古拉格，并重新审查被镇压者的案件。获释者向亲人讲述遭受的酷刑和处决，他们亲属充满忧虑的信件堆满了国家领导人的办公桌。当时的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明白，如果党不首先承认恐怖的规模，其他人就会这么做，而所有责任将落在苏联现任领导人身上。

1956 年 2 月的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出乎代表们意料，额外安排了一场闭门会议，他在没有外国人和媒体在场的情况下，就斯大林个人崇拜问题发表了 “秘密报告”。赫鲁晓夫依据特别委员会的数据，指控这位前国家领导人在 1937 - 1938 年进行大规模处决、实施酷刑，并以个人独裁取代党的领导。演讲充满感情，部分内容不准确，但这是首次在如此高的层面上将恐怖与斯大林的名字联系起来。

赫鲁晓夫演讲的效果令人震惊。演讲文本秘密地在数百万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中传播：全国各地的人们大声朗读，有人哭泣，有人争论，在某些地方 —— 比如 1956 年 3 月的格鲁吉亚 —— 人们举行集会，反对 “亵渎” 斯大林的记忆。在国外，演讲的发表打击了世界共产党的权威：东欧的盟友惊慌失措，全世界共产党的领导人对赫鲁晓夫心怀不满，而苏联的宣传机器来不及解释，如此大规模的镇压怎么会发生在 “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赫鲁晓夫预计，揭露斯大林将恢复 “真正的列宁主义”，并增强人们对没有恐怖的社会主义的信心。但他释放了怀疑的精灵，削弱了苏联的意识形态统一，引发了对该政权本身的批评浪潮，并分裂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 —— 这些后果是党已无法挽回的。

在 “秘密报告” 发布五年后，赫鲁晓夫决定再次打击斯大林的遗产 —— 以及他的老对手们。1961 年 10 月的苏共二十二大上，他再次指控斯大林进行镇压。并且将恐怖的责任推给了他的前同志 —— 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拉扎尔・卡冈诺维奇（Lazar Kaganovich）和格奥尔基・马林科夫（Georgy Malenkov）。为了强调与过去时代的决裂，代表们决定将斯大林的遗体从陵墓中移出。代表大会仍在进行时，他的棺材被放入克里姆林宫墙下的墓穴，浇上混凝土，“斯大林” 这个姓氏也从陵墓正面移除。

1961 年 10 月，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二大开幕式上。

苏共中央时任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

与此同时，一场大规模的更名和拆除苏联各地纪念碑的运动开始了。斯大林格勒变成了伏尔加格勒，斯大林纳巴德变成了杜尚别，斯大林诺变成了顿涅茨克，各地的花岗岩和青铜 “领袖” 雕像被推倒、炸毁或运走。

“第二次去斯大林化” 是在不同的背景下进行的。苏联与邻国发生争吵，国内对粮食短缺和军队裁员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赫鲁晓夫的个人权威也在下降。党的第一书记的激进言论得到了 “自由派” 少数派的支持，他们希望 “回归列宁”。在党的机关和共青团机关中，仍然占主导地位的是那些认为斯大林是强大国家象征的人。像克格勃主席亚历山大・谢列平（Alexander Shelepin）这样的年轻职业官员，公开对斯大林的强硬手段表示钦佩 —— 并加强了对知识分子和年轻人的控制。

与 1956 年的冲击不同，新一轮的去斯大林化并没有引发激烈的社会动荡。它更多地凸显了进一步改革的支持者和坚定的 “斯大林主义者” 之间的分歧。结果是一段脆弱的停顿：个人崇拜被正式谴责，斯大林的纪念碑消失了，然而在数百万苏联人的意识中，“胜利领袖” 的形象依然存在，而围绕 “历史真相” 的斗争却更加激烈了。

在停滞时期，苏联当局宁愿不谈斯大林的镇压 —— 而是诉诸 “领袖” 形象，因为他们想不出其他 “铁腕” 的象征。

1964 年赫鲁晓夫被免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职务后，以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为首的国家新领导层谨慎地结束了关于斯大林主义的讨论。没有人正式废除对个人崇拜的谴责，但审查机构不再放行过于批评性的文本。到 20 世纪 60 年代末，关于 20 世纪 30 年代镇压的小说 —— 从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到雷巴科夫的《阿尔巴特的孩子们》—— 都无法在苏联出版。

历史政策的这种转变并没有恢复对斯大林的官方个人崇拜，而是打断了苏联社会对 20 世纪 30 年代恐怖统治的反思。当局如果谈及斯大林主义的错误和人类受害者，也是低声细语。但却相当高调地提及工业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在这种背景下，古拉格和镇压的话题转入地下。被禁止的手稿和录音带在地下出版物中流传，在西方出版后又非法带回苏联。到 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第二种文化”—— 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到维索茨基的歌曲 —— 成为了镇压记忆的主要守护者。

在这一时期，国家继续出于政治动机迫害民众 —— 尽管涉及的不是数百万人，而是数百人。对作家西尼亚夫斯基和丹尼尔的审判、对持不同政见者的逮捕、对异见人士的强制精神病治疗，都表明党仍在划定可接受的界限。在尤里・安德罗波夫（Yuri Andropov、1982 - 1984 年）时期，甚至出现了重新斯大林化的苗头：国家发起了反对 “懒汉” 的运动，教科书中不再提及镇压。在康斯坦丁・契尔年科（Konstantin Chernenko、1984 - 1985 年）时期，已经在讨论将伏尔加格勒恢复为斯大林格勒的计划。这种试图借助斯大林形象作为 “铁腕” 的尝试，显示了后期官员阶层的软弱 —— 以及他们无力创造新的意义和象征。

在改革时期，斯大林镇压的话题从持不同政见者圈子登上了报纸的头版。20 年来在地下流传的文学作品，如今在杂志上大量发表。1987 - 1989 年间，此前被禁止的作品相继问世：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科雷马故事集》、瓦西里・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安娜・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等。

1988 年，《星火》杂志收到数百封要求为被镇压者建立纪念馆的信件。1990 年 10 月，在卢比扬卡广场树立了第一座全俄镇压受害者纪念标志 —— 带有索洛维茨基标志的巨石。活动组织者成立了 “纪念” 协会，致力于保存对被镇压者的记忆。

1990 年 10 月，在莫斯科举行的索洛韦茨基石揭幕仪式。

整个国家因迅速膨胀的言论自由而削弱，开始追随社会。1989 年 11 月，苏联最高苏维埃宣布对各民族的驱逐行为是非法的。到 1990 年，80 多万人得到平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通过了《关于被镇压民族平反法》和《关于政治镇压受害者平反法》。在后一部法律的序言中，法律起草者直接谴责了 “多年的恐怖和大规模迫害”，并承诺恢复 1917 年 11 月 7 日至 1991 年期间镇压受害者的公民权利。这些法律至今仍然有效。

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当局多年来一直与斯大林和镇压行为保持距离，以避免引发痛苦的社会讨论。

在后苏联时代的最初几年，俄罗斯当局明确且一致地谴责斯大林的恐怖统治。20 世纪 90 年代后半期，在马加丹开设了 “悲伤面具” 纪念碑，并在布托沃、列瓦绍沃、梅德诺耶、桑达莫赫建立了纪念建筑群。

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庄严的权力交接仪式上，被任命为俄罗斯联邦代理总统的俄罗斯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和宣布辞职的鲍里斯·叶利钦。1999 年 12 月 31 日。

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利用斯大林镇压的话题，赋予后苏联政权更多合法性。在 1996 年向议会发表的讲话中，他称共产主义实验是 “历史的死胡同”，大规模镇压是 “极权主义政权的固有特征”。与此同时，叶利钦将 11 月 7 日重新命名为和解与和睦日。

随着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掌权，俄罗斯国家的言辞发生了变化。帝国徽章、三色旗和恢复的苏联国歌象征着克里姆林宫希望将各个时代联系起来，避免陷入关于罪责和责任的痛苦争论。

在 21 世纪初，普京试图与镇压行为保持距离：2007 年 10 月，他亲自参观了布托沃射击场，并强调 “此类悲剧不应重演”。对斯大林时代进行积极评价的尝试（例如，在丹尼尔洛夫 - 菲利波夫的历史教科书中，或在打击歪曲历史以损害俄罗斯利益委员会的工作中）并未成为国家的官方政策。在遭到科学界和公民社会的批评后，克里姆林宫迅速放弃了这些尝试。

在俄罗斯总统职位上，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的表态更为强硬。在 2009 年 10 月的讲话中，他宣称 “镇压行为不能以任何国家目标为借口”，并且过去 “不应抹杀人类生命的价值”。在他的倡议下，同年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被纳入学校课程，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提出了第一个纪念记忆的联邦项目方案。然而，此后并没有系统性的举措跟进。随着普京重新掌权，现有的措施开始逐渐缩减。

不过，2015 年 8 月，当时已担任俄罗斯总理的梅德韦杰夫签署了《关于纪念政治镇压受害者的国家政策概念》。该文件列举了博物馆、档案馆和教学计划，但没有相应的专项预算支持，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份宣言。这一阶段国家记忆政策中最引人注目的举措是在莫斯科建造 “悲伤之墙” 纪念碑。2017 年，弗拉基米尔・普京和基里尔大牧首为其揭幕。

斯大林随着克里米亚的吞并重新回到历史政治中

斯大林在国家记忆政治中的回归在很大程度上与克里米亚的“吞并”有关。2015 年 2 月，俄罗斯当局在半岛上为纪念 1945 年雅尔塔会议，为 “三巨头”（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揭幕了一座纪念碑。值得注意的是，这座纪念碑早在 2005 年就已制作完成，但最终乌克兰当局拒绝竖立，原因是斯大林在大饥荒和克里米亚鞑靼人驱逐事件中的角色。吞并后揭幕的这座纪念碑成为苏联解体后建造的最大的新纪念碑。

自 2015 年以来，竖立斯大林纪念碑呈现出规模化的特点 —— 主要以半身像的形式，全身像较少。它们在全国各地揭幕（从北奥塞梯、雅库特、巴什基尔到俄罗斯中部地区 —— 弗拉基米尔州、坦波夫州、特维尔州、利佩茨克州和雅罗斯拉夫尔州），并且大多与 5 月 9 日相关。发起者主要是俄罗斯共产党地方分支机构、退伍军人组织或个别居民。

2017 年 12 月，在契卡成立一百周年之际，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亚历山大・博尔特尼科夫对斯大林的镇压行为给出了克制但相当具有辩护性的评价。他强调，应该 “在历史背景下” 看待当时国家安全机构的行动。即在外部威胁、动员和内部不稳定的情况下。博尔特尼科夫指出，尽管存在许多捏造案件和 “过度行为”，但许多案件据称确实有证据基础，而且一些涉案人员确实参与了破坏活动。同年，弗拉基米尔・普京在接受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采访时表示，“过度妖魔化斯大林是攻击俄罗斯的一种方式”，而这位苏联领导人是一个 “复杂的人物”。

在俄罗斯，对斯大林的重新推崇长期以来受到公民倡议活动的抑制 ——“纪念” 组织和 “最后地址” 项目，它们铭记镇压受害者，并对苏联的过去形成批判性态度。然而，在 2010 年代中期，国家开始系统性地打压这些倡议。2014 年，人权中心 “纪念” 被认定为外国代理人，2016 年，国际纪念组织也被认定为外国代理人。2021 年 12 月，这两个组织均被俄罗斯法院判决解散。

沃洛格达州的约瑟夫·斯大林纪念碑。

不过，尽管在公共领域越来越多地听到对斯大林形象的合法化言论，但在一些地区竖立他的纪念碑仍遭到抵制。例如，2025 年 2 月，加里宁格勒市长叶连娜・佳特洛娃（Yelena Gatlova）拒绝了俄罗斯共产党地方分支机构竖立斯大林纪念碑的请求，理由是围绕他的形象缺乏社会共识。类似的情况在 2025 年夏天的沃洛格达也发生了，在州长格奥尔基・菲利莫诺夫（Georgy Filimonov）的支持下纪念碑揭幕后，法院认定竖立纪念碑的合同非法，检察院要求拆除。

俄罗斯共产党第十九次代表大会关于为斯大林平反的决议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俄罗斯历史政策中 “渐进式重新推崇斯大林” 的趋势，但目前这一决定仍只是一个边缘性的举措。包括总统在内的行政当局并未发表官方声明来谴责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的决定，或将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评称为错误。

然而，不应忘记，俄罗斯共产党不仅仅是众多政党之一，它还是苏联共产党的合法继承者。其言辞和象征性姿态继续影响着社会对历史的认知。即使俄罗斯共产党谴责去斯大林化的决定目前对国家政策影响不大，但它表明了一点：在集体记忆中对苏联镇压的看法发生了深刻转变。

俄共通过决议，认定赫鲁晓夫关于斯大林的报告存在错误。

俄共第19次代表大会承认赫鲁晓夫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报告有误

俄新社消息：俄共代表大会通过决议，认定尼基塔・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所作的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报告存在错误。俄新社对此进行了报道。

决议中提到，俄共认为有必要 “将尼基塔・赫鲁晓夫《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评定为错误且带有政治偏见的文件”。

1956 年 2 月 25 日，尼基塔・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作了秘密报告，对斯大林的政策进行了批判。他批判了斯大林时期的镇压行为、在重大决策中违反集体领导原则、驱逐民族以及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塑造等问题。

7 月 1 日有消息称，沃洛格达州新增了一座苏联领导人约瑟夫・斯大林的纪念碑。区政府表示，这座纪念碑是应居民倡议，建于 50 周年胜利公园内的第二中学教学楼附近。

2024 年 12 月，应俄共地区分部的提议，另一座斯大林纪念碑在沃洛格达落成，位于这位革命家曾被流放三个月期间居住过的房屋附近 —— 该房屋现为 “沃洛格达流放” 博物馆的一部分。

此前，莫斯科 “塔甘卡” 地铁站已恢复了带有斯大林形象的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