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三山女子学校。
女子运动仍未在国内普及、且不被看好的年代,在校长陆斯年的支持下,这所学校有了一支拥有四位队员、一名教练的女子篮球队。
在女孩们受挫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陆校长给她们讲了山羊的故事:山羊既无利爪,也无獠牙,为了能够在凶险的悬崖生存下来,它们不得不练就了强大的抓力和强健的四肢。“伟大并不一定意味着天生强力,而是看起来虽然弱小,却能在艰难的环境里立足,攀登到别人无法想象的高处。”
这是话剧九人最新作品《翻山海》中的一场戏,也是编剧、导演朱虹璇最喜欢的一幕,来自「山羊GOAT」一章。她记得每次排练到这一节,陆斯年的饰演者孙新雨看着四位学生,都会「唰」一下红了眼眶。九人的作品中,这样打动人心的瞬间层出不穷。
坐在九人演出的剧场里,我感到安全。坐在我右边的女生告诉我,她想看《庭前》这部剧三年了,终于找到时间来看,我说我也一样,并给她推荐其他作品。我和座位左右的观众一起哭、一起笑,轻轻撕开纸巾包装的声音不显打扰,而是一种共鸣的确认。
当我们在这个总是显得冷漠的时代真诚共享笑与泪时,我想它可以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今天我们喜欢九人?
走进剧场前厅,仿佛戏就已经开始了。
你会领到一份写着人物背景和趣闻的场刊——它是北大日刊、物理所丛刊、律师笔记本、或是南京老地图,还有偶尔会掉落的胶片纪念票根、 台词卡片。入座后,广播里的观演提示,是以角色口吻设计的,告诉你“现在是民国xx年”。
随着被更多人所熟知,如今话剧九人演出的现场,是一个热闹而温暖的空间。一走进剧场,很多观众排队领周边或是分发自己制作的物料。散场后,排演员签名的队伍往往要折好几个来回,留言墙上贴满了美好祝愿的纸条,写着:
“我是我的天才女友”
“大雨向下,女性向上”
“精卫何尝不是西西弗斯”
“像不会死那样活着!”
......
作为从高校走出的剧团,九人的前身是北大的一支剧团,在2019年被大众市场了解之前,它已耕耘了七年有余。2019年五四前后,《四张机》首演,故事围绕民国八年北大文科招生,三位教授面对四张考卷展开辩论,演出进行到第三场,开始一票难求。年底,朱虹璇辞职准备全职做话剧,然而不久之后,就迎头遇上了疫情。
2020年初,罐子在朋友的安利下在大麦·超剧场第一次看《四张机》,觉得很惊喜:“没想到小剧场能有这么优秀、思辨性又很强的作品。”自那时起,她成了九人的忠实观众。
“那时候我感觉九人还是挺稚嫩的,演员也都是非科班为主,它身上带着很浓重的北大味,比学生剧团成熟,又没有商业剧团那么完善。虽然很青涩,但让人觉得很真诚。”
当时九人的状态,用朱虹璇的话来概括是“三无”:没有官方背景、没有流量加持、没有外部投资。作为在市场上非常罕见的一股民营创作力量,九人显得清澈而强劲,“那时候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只是想尽量晚点投降。”
从《四张机》开始,九人陆续推出了《春逝》《双枰记》《对称性破缺》《庭前》,和《四张机》一起,构成了“民国知识分子系列五部曲”。
这几部戏中,《四张机》和《双枰记》像是姊妹篇,前者是三位文科教授面对谁能进北大四张“答卷”的辩论,后者,则是几位知识分子营救入狱的朋友的故事。《庭前》讲述尤胜男、郎世飖这对法律妻夫从相识到渐行渐远的半生,和《四张机》《双枰记》同属于“文科组”。而《春逝》和《对称性破缺》,则是“理科组”,带来民国物理学家的故事。
这些作品虽然都以民国为背景、知识分子为主角,但九人始终从女性视角切入,让她们在历史叙事中拥有完整的命运与声音。到2024年,九人又推出了以“三山女篮”为背景的新戏《翻山海》,第一次尝试了热血运动女子群像题材。
对九人来说,2025年和往常的年份一样,新一轮的全国巡演正在展开。这已经是九人剧团成立的第十四个年头,剧场迎来了更多观众。当然,票也更难抢了。
几乎每一部戏,罐子都从初期一路看到现在,见证了每部戏的版本更迭,“看着她们一步步走过来”。
也正因如此,她切身体会到九人在戏剧市场上的不同之处:“每一轮、每一场,她们都会重新修改、不断打磨之前的作品,每次看的感受都很不一样。很少有中国的戏剧制作公司会做这样的事情,往往一个戏演了几十场、几十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进步。”
和《四张机》聚焦的文科不同,《春逝》是物理所两位女性物理学家顾静薇和瞿健雄惺惺相惜的故事,讲述了女性如何突破巨大的时代局限、踏上科学研究的道路。罐子记得很清楚,看过《春逝》1.0一年后,再看2.0版本,就已经让她觉得“好了不起”。
2.0版本加入了小年夜那场动人的戏——这场戏是关于健雄研究方向的争论,健雄希望换方向,研究粒子物理,但顾老师长久作为研究所里唯一的女性,认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国内缺乏设备、没有资金、没有人研究,很有可能十年过去一无所获。
那句打动了许多人的对白——“没有老师,没有战友,没有战壕,你还是要做这件事?”“我还是要做这件事。”——也出现在这场戏中。
四月,我们在上海大剧院的后台见到朱虹璇时,她刚下从北京来的高铁,为筹备《庭前》2.0的装台首日而来。一坐下,她就说:“我随时可以开始。”她的语速很快,用词力求准确,逻辑严密。
《庭前》围绕着一对民国年间的律师妻夫——尤胜男、郎世飖而展开。尤胜男曾被赋予妻子、母亲等身份,又阴差阳错地失去它们,最终披上黑白相衬的法袍站在法庭上,从“笼中”走向“庭前”。
今年推出的2.0版本,最大的改动是尤胜男的戏份,回答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一个女性走出家庭之后,她会如何?”
尤胜男所选择的截然不同的知行道路,无疑是为那个年代的女性甚至今日的职业女性树立了某种样本:既没有走向无底线与权力合谋的泥沙之中,也没有高悬于天空规训自己成为纯洁无瑕的圣人。“如今我们女子出来在社会上做事,早已习惯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但属于我们的东西也绝不该少拿半分。”
罐子印象最深的还有舞美的升级:“你能看到她们学会用了很多新东西。”
因为《庭前》是一部时间跨度大、空间和舞美都较为复杂的大剧场作品,从前这样的舞台迁换大部分依靠人力来完成,“如果你坐在前排,就能很容易听到黑场的时候工作人员上下场的脚步声。而《庭前》2.0增加了多媒体手法,还有升降杆让一艘小船从天而降,这些声光电和机械装置,都让我觉得是比较好的尝试。”
《庭前》还有一场戏,是尤胜男作为一名女性律师的“加冕时刻”。舞美设计将一件法袍从舞台上空缓缓降下,尤胜男深深地注视着它并将它接住。因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尤胜男才得以从一名法政专业的高材生、法庭翻译员成长为一名律师。
仪式感的装置设计配合台词和表演,点睛般地将尤胜男这个角色的脊骨稳稳立住。这个场景仿佛兑现了她在成为律师后说出的一句有力的回应:“我没有成为他,我成为了我自己。”
保持看剧评和观众 repo 的习惯也为九人的剧本更新带来了切实的帮助。有一回,有个在中科院物理所工作的观众来看《春逝》,散场后特意找到朱虹璇,说健雄在黑板上写的公式里,h 上应该有一个横线(ℏ,读作 h-bar)。朱虹璇感到诧异,在创作时,她担心出错,查阅过不少论文。对方提醒她,这可能是当年印刷技术的原因,没办法在字母上印出这条横线,但健雄手写是需要标注出来的。在后来的演出中,演员在表演时加上了这条手写的横线。
在市场上磨练了六年、被更多人所熟知的九人,如今在创作和制作上显然都更成熟了,“很明显能感受到她们比21、22年的时候更坚定、更自信了,但对品质的坚持、对观众的真诚没有变。”罐子说。
现在,随着各个社交平台的兴起、以及观众的范围不断扩大,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繁杂了。但朱虹璇仍保留着全网搜剧评的习惯。哪怕作为一种了解人群多样性的观察,她也认为是有意义的。
九人的每一部戏,都是相互独立的故事,但“民国宇宙”之间,也有着很多相互勾连、相互映照的关系。
《庭前》中,尤胜男接的一个案子,叫“三山女校案”,是讲一个学生家长控诉老师让女生做不符合淑女规范的运动,这起案件来源于真实的“两江女校案”。在深挖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时,朱虹璇发现两江女校有一位22岁当上校长的陆礼华女士,在她的带领下,两江女校成立了中国初代女子篮球队,这是创作《翻山海》这个民国女校篮球队故事的开始。
当你在不同的戏中,把同一个人物的前世今生串联在一起时,可以更完整、更立体地理解这个角色。比如《春逝》中意气风发地出国学物理的青年瞿健雄,到了《对称性破缺》中,她虽走上自己选择的方向,参加了曼哈顿计划,却仍因亚裔女性的身份屡受打击,并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开始感叹“如果努力一直被忽视的话,我还是会觉得受到伤害的”。
九人还擅长描绘知识分子理想幻灭后的多面性与复杂性。卢泊安是《四张机》里参与辩论的教授之一,他锐意进取、主张新文化、推行白话文,也是罐子最喜欢的角色。
在罐子眼中,卢泊安年轻时锐不可当的那个劲儿,很像她在20年初看《四张机》时自己的状态,她也很相信卢泊安信奉的精英主义。
而随着社会的变化,自己内心的变化,再看到《双枰记》里,动荡的时局、友人的离世都搓磨了卢泊安曾经的坚定,“年轻时那么肆意飞扬,那么寸铁即可杀人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中年落魄、学会了妥协的人,你就会觉得很唏嘘。”
但罐子喜欢的就是这种人的复杂境遇和变化,“这个人变得更完整、更立体了。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挫折和打击,才变成了现在的卢泊安?他是怎么从年轻的时候说‘你看我像是信命的人吗?’变成了去景山东街测字算命的那样一个人?他虽然有些迟疑,有些懦弱,但他总归还是一个好人、一个爱朋友、爱国家的人。你就会觉得这个人非常真实。”
而当我们将戏剧的细节与现实勾连起来时,会发现九人想掀起的涟漪是更当下而真实的宇宙。
“奕秋拟代吾女界,要求先生添设女生班。
奕秋愿亲入此学,以为全国女子开一先例。”
在《四张机》中,邓奕秋是敢为人先写信给北大校长的女学生,呼吁北大招收女生、实现男女教育平等。但在《庭前》的一个案件中,我们得以窥见她命运的走向:因家境贫寒,奕秋被迫为父还债,卖作他人妻;在婚姻中受尽折磨,又被强迫改嫁,终在一次反抗中遭暴力致死。
这个案件近乎是九人话剧中将女性境遇描绘得最真实、最沉痛的一幕,将婚姻制度的残酷、性别压迫的系统性,以及权力对个体命运的碾压,一并赤裸地呈现在观众前。
在九人的“民国宇宙”之外,类似的女性叙事正以各自的形式和语言,描绘出一幅更广袤的宇宙,在不同的剧场中彼此回响与照亮。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们不止一次想起了今年在国内上映的话剧《初步举证》(Prima Facie)。它与《庭前》一样,将目光投向女性在法律系统中的处境——两位女律师在各自的时代与国家,以不同方式揭示了性别结构留下的深刻伤痕。
朱虹璇和我们提起,她很喜欢苏西·米勒(Susie Miller)写的《初步举证》和关于大法官金斯伯格的舞台剧《金斯伯格:众多之中,只有一个》(RBG:OF MANY, ONE)、艾伦·索金(Aaron Sorkin)的《新闻编辑室》(The Newsroom)和《白宫风云》(The West Wing),这些剧作都有密集输出的信息量。对朱虹璇而言,这些作品拥有很强的吸收性,不仅是看得爽或是得到了情感慰藉,同时也能唤起思考、增进对某个领域的了解。
“看的时候能感觉到,编剧是下了很多功夫才写出来的,”朱虹璇在看了这些作品以后,也会因此激励自己,“不要做那种糊弄人的编剧,前期不要怕做辛苦活儿、要写经得起推敲的东西。”
文本性强一直被认为是九人的特点之一。当我们聊起九人不同作品之间文本的差异,很多观众都会提到,相比起其他作品的辞采具有浓重的文饰感,《翻山海》的语言会变得更加“直给”一些,她回答:“文本风格的变化并非是线性的,而是根据不同剧本需要去选择合适它的语言。”
当听到有人批评《好东西》“金句堆砌”和《初步举证》是“台词机器”时,她并不赞同:“只有当文本无效时,才叫做堆砌。但这些作品里很多文本是非常有力量的,比如《初步举证》那句'One in three, look to your left, look to your right'(“每三位女性就有一个女性受害者,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明明用的是非常简单的语言,但却能达成很强的震撼。”
有时,剧场已经超越了表演和呈现本身。在一次圆桌讨论中,苏西·米勒曾说:“讲述故事可以切实地改变社会进程,剧场可以成为人们联结情感、共同探讨议题的平台。就像当初《阴道独白》向我展示的那样——剧院也可以成为推动变革的行动者。”
《春逝》《庭前》《翻山海》毫无疑问是鲜明的女性视角创作,但即便是《四张机》《双枰记》这样虽然并不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里面也设计了立体鲜活、并不刻板的女性角色。在剧本不断修改和打磨的过程中,九人也会思考如何更多地让女性上桌。
《四张机》里的姨太太马水仙,初登场时飞扬跋扈,为了儿子大闹北大教员会议室。但也会在看到女学生古娴与父亲争吵愤而离去时,陪她一同走夜路回家。
在2019年首演时,陈慧茹在《四张机》中仅以求三野之妻“求太太”的形象出现,而到了2023年的复排版本中,她不仅是求太太,更是陈慧茹。她会帮助门口的保安写劳动契约,也会在与古板的北大教授争辩时说出那句:“打破这个不平等的局面,不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吾国吾民!”
《四张机》剧终时,九人还专门设计了古娴、陈慧茹、马水仙三位女性角色一齐登台的谢幕时刻,她们传递玉兰、牵起彼此的手在台上谢幕,其他演员为她们欢呼。
《双枰记》中有一条属于女性的副线故事。
邵玉筝在北平唱大鼓、冯小寒在南京摆棋摊。两位女性生逢乱世,不仅是程无右与郎世飖、卢泊安二十年友谊的见证者,也是在时代烟尘里摸爬滚打,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她们在乱世中“凭灯相认”,短暂的互相陪伴,却也仿佛“倾盖如故”。
罐子和朋友讨论过,虽然九人写了很多男人之间吵架的戏,但这些都是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兼容并包是女性才有的视角。男人们才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分享观点。”
在麦子眼中,在2022年看到《春逝》,就好像这几年看到《好东西》的感觉。她觉得“吃到好的了”。
而这种感觉在那个时间点会更突出,因为“当时内地的话剧、音乐剧,更多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女性角色更多是一种衬托或工具人的作用。
自从21年在成都参加过女性月的活动之后,麦子开始对自己的女性主义者身份有了一些认可,在这个基础上,学习了更多的理论,“这种女性视角打开了之后,你就关不上了”。
尽管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早在古希腊就已经出现,但几个世纪以来,很长时间里女性在其中是缺席的。现在已经不是女性角色不由女性来扮演的年代,但如其他领域一样,性别偏见在剧场同样存在。
“国内音乐剧市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音乐剧演员火起来才逐渐变大的,所以很多时候会出现卖腐,或者是削弱女性角色戏份的情况,很多作品从女性视角来看,就会有一些不适的部分。所以我就很想看她们到底怎么写一个以女性角色为中心的故事”。
她连看了两场《春逝》,喜欢上了演员王小欢。在那年之后,又去不同的城市不下十几次。过去,她很少在舞台上看到“两个女性之间的情谊写得这么好,又没有刻意地拿这个做文章的故事,只是非常自然地把她们那种相互扶持的、惺惺相惜的情谊给写出来。”
两位演员的表现非常细腻,麦子印象特别深的是健雄要换研究方向那一段,静薇是背对着舞台的,但是哪怕只有背影,你也能看到她在哭,能知道静薇内心的情感非常复杂。
谢幕时,静薇和健雄两人一起跳舞,是很多观众都喜欢的片段。麦子第一次看时,只觉得“嗑到了”,但是当天晚上回去补课,发现《对称性破缺》中的设定是她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第二天看她们跳舞的时候,一想到“你知道她们再也没有办法去跳一支舞了,这一支舞可能只是存在于她们的梦境里”,麦子就控制不住地流泪。
朱虹璇告诉我们,自己写的大部分女性故事,都是自己身上发生过,或在朋友身上见证过的经历,没有太多特殊方法。“比如,《翻山海》中周苔经历的家暴,原型就是我自己;苏敏经历的月经羞耻,也是我们很多人成长时期经历过的。《春逝》中像顾静薇这样的前辈,我有幸拥有过;《庭前》里胜男走过的执业道路,一定程度上也是我不得不走、正在经历的过程,我是在探索自己的道路上一起探索角色。”
和其他领域一样,在剧场,女性想要获得与男性相当的地位,需要付出更高的表现,面临更高的要求。往往女性也会因此低估自己的能力和应得的报酬。
九人希望在剧团拉平这种失衡。“因为女演员在报价的时候,大部分会根据市场给出的定价来报,而这往往会低于男演员的价格。”如果遇到女演员和男演员的戏份基本持平的情况,九人会直接把女演员的薪酬拉高到和男演员一样的水平,“偶尔有时候,有的演员收到工资,可能会突然发现怎么比自己的报价高,或者怎么演着演着还涨了,其实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朱虹璇自己也能够分辨出来,什么时候被邀请合作或参加活动是出于对自己才华的认可,还是想平衡一下性别比例,俗称“镶边”。这是女性主理人很多时候会遇到的问题:可能已经独当一面带领团队了,成绩也不比别人差,但在前辈林立的圈子里还是常常被视作“年轻小姑娘”。
但朱虹璇觉得没关系,在场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我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是意义的一部分,至少大家可以看到更多女性的在场,就有机会打破更多一边倒的惯性。”她说。
上大学的时候,朱虹璇看过一部剧。剧里女主人公被邀请做公司合伙人,起初她很高兴,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某种并不光彩的利益交换,这时候比她年纪更大的另一名女性前辈告诉她,自己当初当上合伙人,是因为上司深陷骚扰丑闻,为了证明自己不厌女才提拔了她。
“但这不重要。当一扇门向你打开的时候,不要问为什么,走进去。”
九人的团队里,女性比例很高,许多部门的负责人都是女性,“女生不能坐苹果箱之类的规则,在这里不存在。”
剧团的工具箱里永远都有卫生巾。朱虹璇笑着讲这件事最早是如何开始的——有一次在排练厅,她上洗手间时发现自己没带卫生巾,也没带手机,只能寄希望于和邻厕求救:“有人在吗?”结果自己的声音被听出来了,隔壁坑悠悠地传来:“璇姐,是你吗?”
后来,她就在厕所里放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卫生巾、止痛片和纸巾,起初她很高兴地发现了这个盒子被使用的痕迹,也有人拿走以后把新的卫生巾放进了这个互助盒里。但过了一个月左右,盒子不知怎么就消失了,可能是被排练厅的管理人员收走。再后来,卫生巾常备在剧团的工具箱里。
2023年《庭前》首演的时候,因为这部作品为女性发声的鲜明立场,导致了一些网络攻击,甚至连带着攻击了尤胜男的演员王小欢。为了集中精力专注演出,小欢告诉导演,自己这段时间打算先不看 repo 了,朱虹璇则开始承担一个“过滤屏障”的作用。今年,《庭前》2.0首演之后,她先自己看完了各个平台的全部剧评,放心地告诉小欢:现在可以去看了。
在很多场合,朱虹璇都表达过,王小欢是很优秀的演员。她曾在采访中说:“我一定要活到像王小欢这样的女演员被所有人知道的那天,我死也要让她成为戏剧行业的中流砥柱。在她被更多人知道之前,我是不会退出这个行业的。”
王小欢是《春逝》里的健雄的老师顾静薇,也是《庭前》中的尤胜男、《翻山海》里的周苔,也即将挑战《翻山海》里的篮球教练第五青。
《春逝》中,有一个情节是顾静薇获得了最佳教师的奖项,但是奖品却是一条领带,因为以往这都是为男老师准备的。顾老师生日时,健雄便把这个领带改成了领结送给她作为礼物。每次排练到这里,小欢都会泪盈于睫,朱虹璇正是看到了这一幕,决定在《对称性破缺》中给失意的健雄加一场戏:她的学生们手工制作了一些各式各样的诺贝尔奖杯给她,正如当年她为顾老师做的一样。
朱虹璇并不仅仅将王小欢看作一名同事,“我们不是那种酒肉朋友,平时甚至都没一起吃过几顿饭。但我知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一定在,她也知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而且我们都愿意为了彼此的梦想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我说的这个梦想不仅仅是说完成一部戏,可能是更大的东西。”
她希望自己可以尽所能去保持创作的热情和能力、保持对市场的敏锐和亲近,才能让像小欢这样优秀的演员们可以有戏演、有好戏演、给更多人看到。
“事实上,我觉得团队中有很多人,都不仅仅是我的同事。我们是战友,同类,是要一起走到最后的人。比如小欢吧,她是一个非常专注而纯粹、没有名利心的人,小欢心里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登上山巅站在光里,她更为别人的成就而高兴,她渴望的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努力、作为共同体取得的胜利。我常常希望她能坚持得久一些,这样我就能从她身上继续获得勇气。”
在鱼龙混杂的戏剧市场,麦子常常会觉得自己就像是“韭菜”,如果不是特别想看的剧,她已经不太愿意去了。“但在九人的演出现场,作为观众你会觉得自己被尊重了。”
话剧九人从很早开始就坚持提前公开票版、官宣卡司,如果遇到有明显遮挡的座位,她们会提前勘查并第一时间开放退票或者补偿通道。最开始,九人也并没有安排官方签售(业内称作“SD”),是团队看到观众们会自发成群地在光线昏暗的演职人员出入口外面等待演员,担心天黑天冷室外不安全,于是开创了在剧场前厅里官方组织、有序排队的签售模式——说是签“售”,其实只签不售,这些活动都是免费的,有时候剧团还给每一个排队的观众发放自制的角色小贴纸。
“我觉得大家喜欢这部戏,为此买了票,还愿意留下来排队就为了亲口跟演员们说一声你演得真好,甚至有的还自己花钱做小物料。观众已经付出了很多,我实在想不出还要为此额外收人家钱的理由。”朱虹璇说。
今年上半年《春逝》收官巡演,一共去了北京、上海、广州三个城市。九人的宣发设计团队为此给每个城市的观众都做了精美的定制纪念胶片,每个城市都不一样。“完全不是为了卖票,因为她们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票早就已经售罄了。我觉得她们就是想要和观众分享这段共同的回忆——谢谢你们呀,谢谢你们陪伴物理所共度这段美好的时光。”
在看《翻山海》的幕后纪录片时,麦子深深羡慕九人的团队氛围:“我当时就觉得,天呐,我也想上这样的班。不管是对待观众也好,还是整个团队的氛围也好,你可以感受到她们是一个非常真诚的剧组,非常认真地在做事和表达。”
“她们是真的会去看观众的反馈,去吸收有建设性的意见,站在观众的角度看问题。”罐子也记得很多小细节,比如有的剧场本身有栏杆会造成遮挡,导致有的观众面临所谓的“铁窗泪”,“我印象里当时已经卖出去票了,群里有观众反馈,她们就把那些位置都给了升舱的补偿”。
2022年《春逝》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导演在分享会上讲过一个小故事。当时已经装完台了,舞监们都已经很累了,但当她们坐在第一排的挂壁感受时,发现舞台两边的侧幕会对观众视线有较为明显的遮挡。重新拆装需要花额外的半个多小时,她们还是选择爬上去又把幕布拆下来,往里面折了十几公分。
“她们没有觉得说,你都买挂壁了,有遮挡不是很正常吗?也没有考虑说为这个事情多折腾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它值不值得?她们只是觉得,观众可能受影响,你就应该去改正它。”罐子说。
不管是现场的场刊、票根、官方签售,还是线上的幕后视频、宣传片和物料,这些细节虽然看起来很小,也不一定能带来什么实际上的效益,但是却让观众真实地觉得自己被看到了。
麦子第二次看《春逝》时,提前给顾静薇的演员王小欢写了一封信。签售时,小欢收到信特别惊喜,说她会好好保管。后来麦子去深圳看小欢,她也感到非常意外。“她(小欢)给我的反馈,会让我觉得我的这份喜欢是会被真诚地对待的。”
王小欢从来不在任何的社交媒体上营业,每年唯一的一条微博是自动发送的生日提醒。“她就是为了舞台而生的,想要时时刻刻站在舞台上的人。”麦子因为给小欢剪生贺视频,看了她能找到的所有访谈和视频物料,“她就是一个很真诚、很善良的人。”
麦子觉得她们会形成一个“特别良性的循环”:“当她们在认真做事儿,认真地表达,就会吸收到认可她们的观众,而这样的观众也会给她们更多再去认真做事的养料。”
和对的人,认真做事,也源于朱虹璇自己的发心:“我做话剧九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跟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做一件对世界有意义的事情。对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有意义,有正面的价值,这是做这件事情的初心。而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是能够继续下去的条件,否则就会做得很不快乐。”
朱虹璇说:“涟漪,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东西。创作就像湖心投下的石子,林间摇荡的风声,有回音的那一刻是特别高兴的。”
近两年,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很多观众给她们留言分享好消息,比如她法律考试得了全优,比如她考上了研究生,比如她给妈妈送的生日礼物是带她来看《春逝》,或者她给女儿送的礼物是带她来看《翻山海》……
“这些都是我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人与戏之间能够产生的质朴的情感连接。它太珍贵了,我们好像手牵着手往前跑一样,虽然彼此不相识。”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在看话剧九人的作品时感受到戏里戏外的“互文”。
麦子第一次看九人,是《春逝》第一次到成都演。她形容能在疫情中看上这场戏已经比较幸运,那时不论是大环境,还是个人的状态都不是特别好。
“说得夸张一点,有一种在一个特别黑暗的环境中,还是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光存在的感觉。”麦子回忆。
九人在戏里追忆惺惺相惜的同路人,看见被遗忘的女性,谈论那些越来越少被提起的话题——知识分子职责、公共讨论、教育公平,或是女性主义。
虽然它们讲的都是历史,却是现实主义的。九人在历史中用一种现代的语言、现代的观念去讲那些厚重的议题,用历史的口,讲述对现在和未来的期盼,就像尤胜男在《庭前》中说的那句:“我是一个律师,我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知道,伤害一个女人是有代价的!这就是我的私心!”
在九人的宇宙里,不同观点是可以求同存异的,它是尊重复杂且有人文关怀的,而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特别稀缺、特别难能可贵的东西。或许它让我们感怀的原因,正是它捡起了那些我们丢失已久的东西。
“能找到立场、信念都很一致的朋友和同路人,在现在是越来越少见的事情。”朱虹璇表示自己一直喜欢这种现代生活里已经不常见的、仿佛有些“古人之风”的东西。
《四张机》中,为了唯一的一个入学名额,教授们虽然观点不同,但不论保守、进步或中立,都可以在自己的观点上相互争锋,并不机械地采用当今世界里流行的绩点、评奖评优或是综合素质这种“优绩主义”的标准来做决断。
《双枰记》里,虽然乱世时局之下,曾经的挚友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和立场,但是朋友陷入囹圄时,这些不同立场的人依然会抛开理念的分歧,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朋友。
罐子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其中那句:“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这句话是谭嗣同曾对梁启超做出的承诺,在戏里,则是程无右和朗世飖解开心结的见证。
罐子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她形容自己是非常不“程无右”的人,相比之下,自己更“郎世飖”,她比较赞同先遵循既定规则,在有能力之后,再去改变世界的思路。“但是我很羡慕也很崇拜理想主义。有理想主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更难得的事情是她们是真的在践行自己的相信的人。我或许没有让世界变得更好,但至少有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
《对称性破缺》给麦子的感触很深。那是三个失败者的故事,麦子形容她/他们已经“不那么年轻,甚至有一点枯萎”,健雄说的“人到中年,仍一事无成”那句话,和她当时的状态很像。不同于看《春逝》受到的鼓舞,看对破更多的感受是一种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徒劳无功。
看完后,麦子写了一篇剧评,她写:“我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我知道不会有答案,我也要继续追问下去。”
麦子最喜欢的一幕之一,是《翻山海》里,三山女篮去比赛,陆斯年校长站在观众们面前,对她/他们说出很长的一段台词,加上投影幕上的实时摄影,有一种非常震撼的效果。
“当时在戏里,她并没有被任何人所认可,但是在剧场里,我们好像就扮演着那些观众,每次她说完,观众都会鼓掌。我就会有一种很神奇的跟现实互文的感觉——在百年之前,她所说的这些并不能被当时的观众认同,但是现在,至少在这个剧场里的人,是支持这个观点的。你会觉得,过了一百年,时代还是有一点点进步的。”
九人的新戏《三妇志异》在一年前开始筹备,期间一直在打磨剧本,目前已经进入创排阶段。朱虹璇邀请了两位女性编剧陈思安、温方伊一起合作,以神话传说、历史逸闻为题材,从女性视角进行重构。
朱虹璇说:对全体女性来讲,团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要求同存异、尽快学会和掌握团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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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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