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寒露帖

我总以为,节气是有气味的。春分的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腥甜的气息;夏至则充盈着草木蒸腾出的、近乎蛮横的青郁之气。而寒露,它的气味是复杂的,是凉的,又是暖的;是萧索的,又是丰腴的。它是清晨开门时,扑面而来那一股清冽如泉的冷意,混杂着院里那几盆晚菊幽微的苦香。它又是午后阳光下,母亲从竹篾里翻晒的干菜上所散发出的、被时光浓缩了的阳光与植物的醇厚味道。这气味,像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种既宁静又庄严的氛围里。

院子里的那棵老柿树,便是这氛围最忠实的见证者。春夏时,它是一团蓬蓬的、绿得发暗的云。此刻,叶子已落了大半,稀疏的枝干像用焦墨画出的瘦硬的线条,倔强地分割着高而远的天空。而那满树的果实,却在这疏朗的枝桠间,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它们不再是青涩的、羞怯的,而是一个个红得那般浓烈,那般沉静,像无数盏小小的、暖融融的灯笼,又像是凝结了一整个秋天精华的血珀。阳光斜斜地照过来,那红色仿佛是半透明的,内里蕴着一汪蜜糖似的、流动的光。看着它们,我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安稳与富足。这便是“寒露柿子红了皮”了。这谚语是朴素的,却也是诗意的,它说的不单是果实的成熟,更是一种生命在历经风霜后,所抵达的、圆满而从容的境界。

这境界,是属于大地的,也属于人心。我想起前几日,母亲在电话里絮絮的叮嘱。她说,老家的玉米都已收尽了,金灿灿地堆满了仓;又说,邻家婶子新渍的酸菜,已在那口粗陶大缸里静静地发酵,散发出的酸香,能飘出半条巷子去。她的言语里,有一种忙碌过后的疲惫,更有一种将日子紧紧攥在手心里的踏实。这忙碌与踏实,是刻在农人骨子里的节律。“寒露不割稻,一夜丢一箩”,这焦急的农谚背后,是对“得”与“失”最清醒的认知。天地予你丰收,却也予你时限,你必须在这短暂的窗口里,将这一年的辛劳与期盼,颗粒归仓。这是一种不容置辩的、属于泥土的纪律。

于是,在寒露的风里,人们不仅收获,也开始贮藏。那贮藏的,是食物,又何尝不是一段光阴,一份对抗漫长寒冬的底气?我想象着南方的晒场,竹匾里铺开的茴香豆、萝卜条、雪里蕻,它们在秋阳下慢慢失去水份,变得干瘪,皱缩,颜色却愈发深沉。这过程,近乎一种修炼。新鲜的、张扬的生命力被收敛起来,转化为一种更持久、更含蓄的滋味。这滋味,要等到冬日,在滚烫的锅里,与一块肥腴的猪肉相遇,才能重新舒展开来,释放出比鲜货更醇厚、更勾人魂魄的香。这香,便是秋天的魂魄了。

寒露的吃食,也总是围绕着这一“收”一“藏”的智慧。这时候的蟹,是顶好的。江南的俗语说,“九月团脐十月尖”,说的是九月吃母蟹,十月吃公蟹。寒露时节,正当其令。那蟹,揭开青黑的硬壳,便见满腹的蟹黄,金红流油,扎实得像一块上好的田黄石。吃蟹是不能急躁的,需得耐着性子,用那套“蟹八件”精巧的工具,像完成一场仪式,一点点地将那白嫩如丝的肉,从错综复杂的甲壳间剔出来。最后,蘸一点姜末与香醋调成的汁子,送入口中,那极致的鲜甜,瞬间便在舌尖上炸开,随后是姜醋的微辛,将那一丝来自水国的寒凉,熨帖得无影无踪。再呷一口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一股暖流便从喉头直落入胃里,再缓缓地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哪里是在吃食,分明是一场与季节的对话,是借着这天地精华,来滋养自身的“阴”,以抵御即将到来的“阳”之潜藏。

还有那芝麻。母亲总念叨,“寒露吃芝麻,活到九十八”。她做的芝麻酥饼,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念想。那饼,面皮烤得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层层剥落,内里的馅是炒熟后碾碎的黑芝麻,混着白糖和猪油,香得那样蛮横,那样不讲道理,黏在唇齿间,久久不散。这黑芝麻,在中医看来,正是滋阴润燥的妙品。寒露时节,秋风一起,人便容易口鼻干燥,皮肤发紧,这小小的果实,便能以其油润之性,悄悄地濡养我们的五脏六腑。古人所谓的“养生”,原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琐碎的饮食起居里,不张扬,却极见功力。

若说食蟹、吃芝麻是口腹之欲的享受,那么,登高与赏菊,便是寒露时节精神上的雅事了。

登高,仿佛是秋天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空气清冽得像冰过的山泉,吸一口,肺腑都为之一振。城外的山,此刻已是一幅酣畅淋漓的油画。枫树是主角,它们的红,不是一种单调的红,而是有层次的,从浅绯到酡红,再到深紫,泼洒得到处都是。间或有一两株倔强的银杏,通体金黄,在湛蓝的天幕下,亮得晃眼。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城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脚下,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古人登高,总要佩茱萸,饮菊酒,谓之“辟邪”。那茱萸的辛烈,菊酒的清苦,或许真能驱散一些山间的寒瘴,但我想,更重要的,是那种“辞青”的仪式感。我们登高,是为了与这一季的青绿作一场郑重的告别。我们立在最高处,看万山红遍,看草木摇落,心中没有多少悲戚,反倒有一种“我曾来过,我已见过”的坦然。唐人刘禹锡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他立在最高处,承接那清冷的露华与月光,想必心中也是这般澄明与旷达吧。

而菊花,是这场告别仪式里,最优雅的舞者。它不在春天与百花争艳,偏要在这西风肃杀之时,凛然开放。我书桌上的那盆绿菊,便是前日从花市上请回来的。它的花瓣是细长的管状,微微弯曲,颜色是那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绿,像上好的翡翠琢成,又像是将一整个夏天的绿意,都封存在了这小小的花朵里。夜深人静时,我对着它写字,那清苦的幽香便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不浓烈,却极有韧性,能穿透墨香,直抵心脾。古人爱菊,是爱它的风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一种与世无争的恬淡;而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菊,又成了清冷孤高的知己。寒露的菊,用它冷艳的姿态,告诉世人:凋零与绽放,本就是一体两面。最美的生命,往往诞生于最严峻的时刻。

夜色愈发地浓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停了,世界重归一片寂静。我仿佛能听见,那凝结在草叶上的寒露,正悄然成形,它们汇聚着天地间的冷意,准备在黎明时分,赠给世界一片银亮的、晶莹的问候。那是冬天的先声,是季节轮回里,又一个清冷的、洁净的逗点。

寒露至,秋已深。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将那盏已凉的茶端起,一饮而尽。茶味虽淡,喉间却留下了悠长的回甘。这深秋的况味,有收获的饱满,有凋零的静美,有贮藏的智慧,有告别的洒脱。它深情款款地来,也必将深情款款地去。而我们,就在这来去之间,被时光温柔地打磨着,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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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09

标签:美文   寒露   散文   芝麻   清冷   果实   时节   茱萸   气味   古人   黑芝麻   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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