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的一个寒夜,长江江面雾气翻涌,驻守武汉的第39军政委吴信泉站在江畔,盯着北面的方向出神。那里有他阔别十九年的家乡——湖南平江长寿区。几分钟后,他递交了一份简短的请假条:探亲。上级批了,还补给二百元津贴。
这位三十七岁的军政委,在战士眼里是久经沙场的硬汉,可乡党们记得的却是那个放牛娃。1912年,他出生在贫瘠的山坳,家里三间破瓦房,一头老黄牛。父母勒紧裤带让他读了两年私塾,识得百来个汉字就再供不起学费。母亲说:“认得牛路要紧。”于是,黄牛成了他最早的“课堂”。
十四岁那年,北伐军打进湘北,平江农协像雨后春笋般冒出。农民第一次举起梭镖分谷子,少年吴信泉没多想,扔了牛鞭就去报了名。随后,他又进了赤卫队,守夜、送情报、护谷仓,干得热火朝天。
热度刚起,杀机就到。1930年6月深夜,民团闯进吴家搜人。月光下,他翻出土墙,一口气跑到山后才敢喘气。第二天,他和几名赤卫队骨干摸黑往西,追赶已转移的红五军。当年夏末,这个放牛娃第一次披上红军制服,也在同期被介绍入党。
接下来的路极苦。反“围剿”拉锯、草地饥馑、雪山缺氧,他硬是挺了下来。过夹金山时,一名新战士快撑不住,吴信泉塞给他仅剩半块炒面:“嚼慢点,得过这道坎。”一句话,后来被那名战士念了大半辈子。
1937年卢沟桥枪声传到陕北,红军改编为八路军,新成立的第115师出师华北。吴信泉跟着部队钻地道、扒封锁沟、伏击日军辎重,八年抗战,浑身添了七处伤疤。1946年内战重起,他又随东野南征北战,塔山、辽沈、平津一路血火。到1949年新中国临门,他已是39军政委。
武汉的批条下达后,他买了米、盐、棉布,又给妻子和女儿添了棉衣。十余名警卫挤上一辆缴获的美制吉普,车头绑着几袋粮食,哐啷哐啷向南。穿过通往平江的山路,他的心跳得比汽车颠簸还凶。
黄昏时分,老屋终于映入眼帘。门板斑驳,院里荒草半人高。吴信泉抬手敲门,里头应声慢吞吞。一位背微驼、脚有残疾的中年人拄着木棍开门。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良久,吴信泉喊出一句沙哑的话:“甘泉哥,我回来了。”
“爹娘呢?”他急切追问。哥哥咬着嘴唇,把这些年的苦难像一把钝锄头,一铲一铲翻出来:父子俩当年被民团抓去刑讯,父亲受虐后精神失常,狂奔到村外吞下瓷片,不治而亡;母亲积郁成疾,次年也撒手;妹妹在最艰难的时候被送去做童养媳,此刻不知在哪个山村。兄长留下条残腿,却把香火守到了今天。
夜色沉到极致,兄弟俩扶着昏暗油灯去了父母坟前。山风穿过松林,呜呜作响。吴信泉跪下,额头一次次碰在湿土上,哭声低沉而绵长。同行的警卫悄悄移到一旁,不忍多看。夫人后来回忆:“那一夜,他的肩膀抖了很久,在战场上都没见过他这样。”
几天后,他把给家里准备的粮盐棉布悉数交给哥哥,又托地方政府帮忙寻妹。自己则收拾行装返回武汉。
1950年10月,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第39军是先头部队之一,在云山、清川江狠狠咬住美骑1师。战士冲锋前,有人问政委:“真能挡住?”吴信泉回答:“家乡的亲人还在屋里等年饭,咱挡不住谁给他们过年?”这句话,后来被刻在39军老营部的墙上。
1953年夏,他随大部队凯旋,1955年授衔中将。功成名就,却再没完整地回过平江老屋。兄长病逝的噩耗传来时,他正在外地调研。赶回北京后,他对身边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连根也断了。”随后便默默整理兄长遗物,一夜无眠。
进入八十年代,他数次准备回乡,因工作、因身体,总是拖延。1992年4月2日,吴信泉在北京病逝,享年八十。平江方面照会时,故土早已建起新村,只有老屋残垣、数株枫树,和斑驳的祖坟提醒人们,这里曾走出过一位放牛娃将军。
他的事迹后来写进平江地方志。翻到那一页,可以看到简单一行字:自幼牧牛,历经血火,荣归之日,天不假年,唯兄迎门。对于许多同辈老兵而言,这行字比勋章更重。
更新时间:2025-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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