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巢鸭玛尔吉（マルジ）” 弃用中国制造、坚持日本制造持续取胜的原因

在优衣库、岛村等大型服装连锁品牌业绩火爆的同时，个体服装店正濒临生存危机。但在东京巢鸭拥有 3 家门店的 “玛尔吉（マルジ）”，自 1952 年创立以来，始终以大型企业无法复制的方式持续盈利。本文将摘录日本记者座安明乃的连载 “挑战巨头的商人们” 介绍“红内裤鼻祖‘玛尔吉’的生存战略”。

“中了彩票”“考试合格”—— 好评不断

东京巢鸭地藏通商店街上，有一处即便平日也人潮涌动的店铺。那就是 “玛尔吉”，店内摆满了鲜红色的内裤。包括生肖主题、印字款红内裤及红色袜子等，商品种类超 300 种，其中 95% 都是店铺原创。日本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诸多与 “红色内衣” 相关的说法，认为其能驱邪避灾、祈求健康。从中世纪到江户时代，红布、兜裆布、腹带就被视作驱散邪气、预防体寒与疾病、保佑顺产与健康的器物。在祭祀活动中用作 “驱邪消灾”，在武术领域则作为 “胜负色”（象征胜利的颜色）。当然，这些并无科学依据。但事实上，作为全球唯一的红内裤专卖店，“玛尔吉” 常年收到忠实顾客的这类反馈：“中了彩票”“如愿怀上了孩子”“考试合格了”“谈判顺利达成”“战胜了疾病”——

曾被嘲笑 “这玩意儿 10 日元都卖不出去”…

一切始于 1993 年 11 月底。一位女性顾客上门询问：“有没有红色的内裤？” 之后的一两周内，又有两位顾客分别问了同样的问题。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当时店里并未售卖红内裤。店主觉得不可思议，便向大阪和东京的批发商咨询，却被告知 “没有商家经营这类商品”。

“那不如自己试着做吧？” 店主联系了大阪的一家缝纫工厂，却遭到嘲笑：“这玩意儿 10 日元都卖不出去啦。”12 月，该工厂突然联系店主：“刚好剩下两匹红色布料，缝纫机也有空当，现在可以帮你做。”“两匹布能做 240 条红内裤。就算全赔了也无所谓，先试着做一批吧。”

当时，“红色内衣” 还只是依托各地习俗与祭祀活动、小范围被人熟知的物品。然而，紧急赶制的 240 条红内裤在约一个月内便售罄，玛尔吉随即启动了正式生产。随着尝试推出刺绣款、印字款等 “丰富品类”，销售额持续攀升。媒体的采访邀约接踵而至，这一诞生于 “老奶奶的原宿”（巢鸭的别称）的新名物 “玛尔吉红内裤”，逐渐传遍全国。2004 年猴年，再加上 “猴年穿红内衣，疾病全溜走（日语中 “猴” 与 “溜走” 同音）” 的说法广泛传播，红内裤一举成为爆火单品。

坚守 “不出巢鸭”，方能不输大型连锁

在人口减少、网购普及、郊外型连锁店崛起，导致全国各地中心商圈沦为 “空铺街” 的背景下，靠红内裤支撑的玛尔吉（マルジ），如今依然稳坐 “地区头牌店” 的宝座，为商店街注入活力。这红内裤果然名副其实 “招好运”。

但这醒目的红内裤招牌，仅仅是创立 73 年的玛尔吉众多特色的冰山一角。玛尔吉在相邻及对向位置共设有 3 家门店，商品覆盖 S～5L 码内衣、按身高划分的睡衣，即便春夏也照常售卖冬装，还能一站式购齐住院、护理所需的各类用品，实现 “需要时就能买到想要的”。和品类丰富的红内裤一样，玛尔吉对大型量贩店触及不到的 “实用服装” 的执着，持续吸引着广泛客层。

如今的经营者是第二代社长工藤敬司（75 岁）与常务工藤秀治（71 岁）兄弟。工藤社长 31 岁时应创始人父亲勇治的邀请加入公司，自此从各个角度彻底钻研 “小店持续取胜的战略”。尽管泡沫经济时期创下的每坪超 1000 万日元的最高销售额，如今已降至三分之一水平，但毛利率却达到当时的 1.5 倍。玛尔吉始终坚守 “绝不踏出巢鸭” 的经营方针，坚决不走 “多店化”“扩张路线”，逐步积累出一套不被通缩、新冠疫情、通胀所击垮的独特经营诀窍。

照搬美式模式，日本零售业将走向终结

玛尔吉的经营理念源头，要追溯到 53 年前的 1972 年。当时 22 岁的工藤敬司前往美国田纳西州橡树岭，在食品超市工作期间，亲眼目睹了 “流通业的未来”。彼时，美国的流通零售业已进入成熟期。“大型化的流通企业，在激烈的低价竞争中，很多都陷入了亏损。家庭在周末去教堂的习惯逐渐消失，整个社会弥漫着莫名的不安。大超市里堆着千篇一律的商品，腰挎手枪的保安在店内巡逻。我直觉认为，要是这种商业模式在日本普及，日本的零售文化肯定会完蛋。” 工藤社长回忆道。

那个年代，海外还不像现在这样容易抵达，且恰逢越南战争即将结束，工藤敬司亲眼见证了士兵返乡后，生活环境发生的种种变化。看着企业规模扩张与价格竞争的背后，消费者的幸福感被不断剥夺的现实，他内心充满焦虑，迫切想要回到日本，钻研商业的核心本质。

宁要 “2店舗×1000社”，不要 “2000店舗×1社”

工藤敬司将原本计划 3 年的美国滞留缩短至 1 年就回国，随后移居到 “商人之都” 大阪。亲眼见证了美国流通革命前沿的他，心中已然有了明确结论。“在日本，与其有一家拥有 2000 家门店的企业，不如有 1000 家各拥 2 家门店的公司。这样才能打造出给人们带来幸福的地区零售文化。但当时我才 20 多岁，毫无经验，要想真正理解‘商业是什么’，只能去大阪亲身感受。”

这可以说是一场 “莽撞” 的求职。他亲自跑遍了大阪的 200 家厂商和批发商，最终向船场一家纤维批发商提出 “希望从明天起在这里工作”。负责部长被这个 “奇怪年轻人的奇特请求”（工藤语）勾起兴趣，与他深入交谈 3 小时后，当场决定录用他。

东京人为何从 “大阪” 开启创业路？

对商人而言，大阪是个特别的地方。工藤学生时代就被作家山崎丰子的出道小说《暖帘》的世界观吸引，对 “三方得利”（商家、顾客、社会皆受益）的大阪 “商人道” 抱有浓厚兴趣。“大阪和东京的商业逻辑有着本质区别。大阪人对商业怀有极强的自豪感，商业中处处体现着他们的人生观。但东京并非如此。70 年代，人们普遍认为（小规模零售店的）生意比不上百货商场和购物中心，而我 23 岁时就下定决心，一辈子要在这个行业做一名商人。”

在大阪批发商工作期间，他奔波于全国各地的商店街和厂商产地，这段时光的每一刻都成为了融入血肉的实战经验。他深刻体会到，目标明确的人，其学习方式、时间利用是多么细致而高效。工藤的行动准则始终被一条坚定的核心信念贯穿。工藤还保留着从 17 岁开始、持续 30 年写下的读书笔记。

西友百货入驻、站前开发引发个体商店危机

“我从学生时代就意识到，自己读书比别人慢一些。聪明的人能捕捉时代潮流快速转变，但我做不到。所以我觉得，除了把读过的书、经历的事记录下来积累，别无他法。在大阪的 8 年，我没存过钱，把赚的钱全花在了买书和应酬上。”在广泛阅读各类经营书籍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了 “兰彻斯特战略” 在经营中的应用。这一战略也被称为 “弱者必胜的战略”—— 在经营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深耕竞争对手难以涉足的领域，谋求生存。工藤以理论和哲学知识为基础，在实际业务中反复提出假设、验证，全身心锤炼商业核心能力。

就在大阪批发商的工作步入正轨时，经营东京巢鸭商店街零售店的父亲，开始再三请求他帮忙重振店铺。工藤的父亲勇治，在二战结束 7 年后的 1952 年，从北海道岩见泽市移居到东京巢鸭。最初在商店街经营一家 10 坪的小店，后来发展为两家合计 130 坪的服装店。但 1969 年以后，西友百货在巢鸭站前开店，车站周边开发不断推进。大型资本企业的影响力日益增强，个体商店的客流开始发生变化。

“躺着都能赚钱” 的泡沫时代

1981 年，31 岁的工藤下定决心继承父亲的生意，加入玛尔吉（マルジ）。凭借在大阪批发商积累的销售能力和商品企划能力，入社 3 年后，店铺此前停滞不前的销售额终于实现同比增长。1985 年，弟弟秀治加入公司，经营体制进一步强化。次年 1986 年，NHK 以 “老奶奶的原宿” 为题在全国播出介绍巢鸭的节目，让这条商店街成为观光胜地。玛尔吉在 1993 年之前，连续 10 年保持 10%～30% 的同比增收，作为不扩张店铺的单店，实现了被称为 “奇迹” 的增长。

当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那是个‘躺着都能赚钱’的时代。周围从早到晚都在聊‘买地、买别墅’，没人谈论工作。我总觉得很不舒服，心里很别扭。就在那时，我开始和一群志同道合的经营者举办学习会，一起探讨经营理念和哲学。”从那以后的 30 多年里，他一直与这些经营者伙伴保持着多家店铺的定点观察和信息交换。开头提到的 1993 年 “红内裤” 的诞生，也是长期密切观察时代环境变化后的自然结果。

能及早察觉泡沫经济终结的 “习惯”

在第一位询问红内裤的顾客出现前约半年，工藤敬司就从进货价格的变动中，察觉到了日本经济即将走向通缩的迹象。当时玛尔吉（マルジ）的每坪销售额已超 1000 万日元，年销售额约 13 亿日元。“如果继续沿用以往的做法，即便销售额增长，利润也会逐渐下滑。” 基于这一判断，为确保利润稳定，工藤急于开拓那些 “小众、不显眼、价格不高却能拥有忠实拥趸” 的 “灰姑娘商品”，并为此广泛铺设信息触角。为了理清纷乱的思绪，他远赴美国纽约停留数日，却发现 “美国也没有答案”。回国后不久，他便捕捉到了顾客对 “红内裤” 的需求信息。

之所以能不放过市场氛围的细微变化并迅速付诸行动，是因为工藤坚持的另一项 “细致习惯” 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这项习惯就是制作 “时代年表”—— 将 “世界与日本”“巢鸭”“玛尔吉” 三个层面发生的事件并行记录。年表像卷轴一样连贯展开，用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新闻事件、汇率变动、店铺企划等各类信息。

以世界视角把握 “玛尔吉的动向”

“加入玛尔吉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批发商和零售商的工作内容差异很大。我觉得如果不制作一份能将自己的时间轴与世界、街道的时间轴对齐的年表，可能会迷失自己的定位，于是就开始了这项工作。我打算这辈子一直记录下去，买下了够用一生的纸，至今已坚持记录 40 多年。”工藤表示，点缀人们生活的物品与服务，就像从上方俯瞰螺旋楼梯一样，无论哪个时代，都会逐渐融入技术革新，在兼具便利性与怀旧感的形态中循环往复。这份手写的时代年表，就是他频繁用于预判未来的数据库。

“我从小性格就很有耐心，习惯在想象眼前的小选择会在日后引发大变化的基础上，做出当下的行动。经营战略也一样，不能等关键时刻到来才准备，而要提前很久就做好铺垫，日复一日地观察积累。”

携手失去伊藤洋华堂订单的缝纫工厂

大型量贩店越是向广域扩张，那些仅能在特定场所买到的商品，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体验，就越能形成强大吸引力。2004 年，玛尔吉（マルジ）缩小了主力的女装业务，强化日常实用服装线的同时，计划将 “红内裤” 推向新高度，致力于实现国产品牌化。工藤敬司首先拜访的，是位于山形县、拥有缝纫工厂的内裤制造商。

“当时在量贩店中，伊藤洋华堂的卖场堪称典范，商品品质均极为出色。而支撑其内裤生产的，正是山形县的这家缝纫工厂。该厂的独特优势在于，能生产出高品质、多品类的产品。但与此同时，伊藤洋华堂因国内生产成本过高，决定将生产基地转移到中国。这使得该厂的生产线出现了空闲，于是我们达成协议，由他们全力为我们生产红内裤。对于一心追求国产品的玛尔吉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幸运。”

“在价格与质量上，中国完全无法匹敌”

正值 “日本经济失去的 20 年” 开端，日本制造业海外转移加速，玛尔吉却反其道而行之，强化了与国内制造商的联结。他们预判高品质红内裤的礼品需求，调整了合作商与商品结构。这一举措彻底改变了玛尔吉自创立以来的折扣店定位，成为提升店铺整体品质、独特性与可信度的关键转折点。

但作为差异化核心的日本制造业根基，却在持续崩塌。日本服装行业因中国产品的占比已跌至流通总量的 1% 左右。玛尔吉洽谈委托生产的那家内裤制造商，就曾因伊藤洋华堂海外转移而濒临倒闭。而其旗下位于山形县的缝纫工厂，凭借红内裤的订单得以独立存续。尽管因人手短缺不得不缩减业务规模，如今仍在持续运营。新冠疫情紧急事态期间，玛尔吉的红内裤门店停业 5 个月，但仍坚持继续下单，背负着大量库存，全力守护 “工匠的手艺”。玛尔吉表示，如今不仅是红内裤，其他实用服装要采购国产品也变得极为困难。

“京都西阵的丝绸、冈山的牛仔布等，仅在特定细分市场还保留着制造业，但国内工厂已几乎无法在保证稳定品质的前提下，批量生产服装。在价格与质量的平衡上，中国完全无法匹敌。如今的现状是，无论是应对新型面料、丝线的技术，还是相关设备与人才，都已所剩无几。”

与老铺批发商联手，实现 “口罩” 量产

看透行业未来走向后，工藤敬司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家企业上 —— 总部位于东京日本桥的 “Etoile Kaito”。这家创立 123 年的综合批发商，连接着全国约 2500 家制造厂商，为国内外约 1 万家零售店供货，尤其在预判季节与流行趋势的卖场策划能力、原创商品开发能力上享有盛誉。

2020 年 3 月上旬，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当时疫情威胁迅速蔓延，市场上的无纺布口罩一扫而空，工藤亲身见证了 Etoile Kaito “批发商职能” 的真正价值。他联合志同道合的零售店，策划生产销售布制口罩，并向 Etoile Kaito 的负责人提出了合作请求：“希望能找到一家制造商，在 4 月 15 日中国产口罩上市前的一个月内，为我们生产 3 万枚布制口罩。”

尽管条件苛刻，Etoile Kaito 的行动却十分迅速。当时他们正与全国各地的厂商保持联动，推进基于疫情长期化的商品结构调整。多家厂商为维持工厂运转，主动提出愿意生产布制口罩，正暗中寻找销售渠道，而玛尔吉的生产订单恰好雪中送炭。据说，Etoile Kaito 内部立刻全力推进相关统筹工作。

日本制造业失去竞争力的真正原因

Etoile Kaito 董事涩市彻，从批发商的角度解释了此次行动：“与中国大量生产的工业制品不同，我们平时就会和国内纤维类制造商频繁沟通 —— 根据客户的细微需求调整设计和颜色、制作少量样品等。下单时最难判断的是，不同生产领域的工费差异很大。而对品质的要求水平，也会影响制造商的选择。或许正因为是口罩，我们能基于日常业务经验，快速判断哪些厂商更易对接。”玛尔吉同时向多家厂商下单，最终 3 万枚布制口罩在规定期限内完成生产。这批口罩比 “安倍口罩” 更早送达各零售店的顾客手中，对所有参与方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体验。

“我从未见过日本国内厂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协同行动。这全靠 Etoile Kaito 多年积累的信誉和供应链实力。” 工藤强调道。“制造商总是专注于自身的设备和工匠技术，不擅长销售，也不太了解终端零售店的实际需求。反过来也一样，零售店即便提高售价，也不会关注这部分溢价是否能反映到制造商的工费中。这就是日本无法开展新的国产制造的核心原因。”

为拯救 “日本制造” 消失的危机而行动

深谙制造商与零售店双方困境的，是身处中间的批发商。Etoile Kaito（エトワール海渡）拥有历经两次世界大战、无数灾害的经验，每次都能通过革新流通结构帮助合作伙伴渡过难关。工藤敬司表示，与承载着这种 DNA 的员工交流时，他既看到了微弱的希望，也为日本制造濒临丧失的现状感到焦急。“即便绝大多数零售店只追求低价，也确实存在会考虑制造商技术价值与工费的店铺。我们要做的，是翻译零售店的需求来策划商品，同时兼顾生产环节的利润，优化整个流通流程 —— 这正是我们在红内裤生产中一直践行的。目前，我认为只有仍保留批发商核心职能的 Etoile Kaito，能在更广泛的领域实现这一点。”

工藤一直向往的 “商业之道”，其孕育离不开为解决客户难题奔走的 “批发商”。但随着日本服装产业衰退，各地批发商纷纷被迫缩减规模。一方面，跳过中间商、实现制造与零售一体化的模式催生了优衣库等全球连锁品牌；另一方面，这也加速了生产技术流失、过度合理化导致的国内供应链瓦解。连接制造商与零售店的纽带日渐薄弱，这也加剧了地方城镇的衰退。

未来：填补 “缝隙” 持续取胜

不过，以巢鸭商店街为据点、践行 “弱者必胜” 的工藤，如今也看到了不同的变化与可能性。随着人才与技术流失而出现的 “市场缝隙”，正成为新的生存空间 —— 像红内裤这样的小众 “灰姑娘商品”、依托限定商圈的商业模式，正在日本各地不断涌现。

“未来，大规模打造新产品会越来越难，但我能感受到，越来越多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坚守商业之道。他们创造着‘不走出去就无法邂逅’的价值，这绝非一个黑暗的时代。正因如此，连接小商家的批发商，其作用会比以往更加重要。”重视信用、共创繁荣、在有限资源中不懈创造与改进。“玛尔吉招好运的红内裤”，不仅是工藤倾尽商人一生追求的商业心得的象征，更是提醒所有经营者：利润是 “他人喜悦” 的结果，切勿忘记这一核心目的的 “驱邪护身符”。

二、女性顾客沉迷超 60 万日元的 “人形”… 与花哨中国制造截然不同

作者：日本非虚构作家滨野千寻

有一群人，与被称为 “恋爱娃娃” 的成人等身大玩偶，像恋人或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对他们而言，这些玩偶已成为支撑日常的 “伴侣”。为何要与玩偶共度生活？他们在追寻什么？我们采访了追踪恋爱娃娃使用者心声、著有《无机的恋人们》（讲谈社）的日本非虚构作家滨野千寻女士。

滨野千寻

感受到玩偶 “人格” 的瞬间

—— 听说滨野女士曾向采访过的玩偶使用者借来恋爱娃娃一起生活，这段经历怎么样？

“我借了一个名叫‘杰姬（Jackie）’的等身大玩偶，第一眼看到她时，我首先感到的是‘害怕’。那种感觉不像面对一件单纯的物品，更像有个莫名的存在伫立在那里，甚至带着几分接近尸体的诡异感。”“正因为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我下意识地给她编了一段‘故事’：‘这个姑娘一直拼命工作，累得不行，正在寻找休息的地方。是我给她提供了床铺，让她在这里尽情休息、恢复元气就好’。这不是我刻意给玩偶强加故事，而是‘故事自然而然就浮现了’的感觉。”

“还有一次，当我触碰到杰姬的嘴唇时，突然忍不住呢喃‘真可怜’—— 她大概一直以来都被男性当作性工具对待吧。我自己也对这个反应感到惊讶，但或许正因为我觉得这个玩偶‘可怕’，才不得不通过赋予她故事，将其当作‘有生命的存在’来建立关系。”

“从这段经历中，我意识到等身大玩偶这种存在本身，就拥有让人‘自动浮现故事’的力量。或许，就像‘玩偶丈夫’们一样，也是每天都在积累类似我这样的经历，才给玩偶赋予了详细的个人档案和人格深度吧。”“比如，玩偶丈夫戴夫・凯特曾买过一个‘并非伴侣，只用于性行为的恋爱娃娃’，但他说自己只能把她当作没有人格的‘单纯玩偶’对待了三周左右。对于像他这样与等身大玩偶结婚、早已习惯赋予玩偶人格的人来说，感受到玩偶的人格是理所当然的事。”

充满性魅力的 “中国制造恋爱娃娃”

—— 在撰写《无机的恋人们》时，滨野女士也采访了日本和中国的恋爱娃娃制造商。你对中国制造商的娃娃有什么印象？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其品质非常高。他们基于实际女性的 3D 扫描数据进行产品研发，自主调配的硅胶比普通硅胶更柔软，因此胸部和臀部的质感更接近真实人体。

这种硅胶材质不仅比传统产品更耐用，价格还很有优势。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的外观真实度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拥有性感身材的成熟女性，还是西洋风格的五官，都具备直白易懂的性魅力。

制造商的理念非常直白干脆 ——“纯粹作为性行为工具的恋爱娃娃”。杰雷克斯公司的 CEO 自信地表示：“娃娃不是人类的替代品，只是用来提升性行为快感的工具。” 该公司目前占据全球硅胶恋爱娃娃市场份额第一，每月销量约 800 台，年销量约 1 万台。

他们纯粹从商业视角看到了这个领域的潜力，目标是扩大 “通过恋爱娃娃缓解性欲” 的市场。我确实感受到他们的技术实力非常出色，但这种专注于 “欲望”、完全不考虑赋予娃娃人格或故事的态度，与我之前接触过的 “玩偶丈夫” 们所追求的东西截然不同。

还开发了无腿款与 “雌性犬型” 产品

—— 还有其他什么样的产品呢？

比如，他们也售卖没有手臂或双腿的躯干型恋爱娃娃。这款产品比全身款价格更低，保留了 “性行为所需的核心功能”—— 也就是躯干、胸部、臀部、阴道等部位，是面向 “想尝试是否能获得满足感” 的新手的产品。这应该是针对那些不追求娃娃人格、只看重性满足的用户，追求性价比的产物。

此外，他们还售卖 “雌性犬型恋爱娃娃”。据说这款产品在欧洲每年能卖出几十台，购买者大概率是欧洲的兽交爱好者，或是对犬类有暴力或性兴趣的人。杰雷克斯公司的这类产品，排除了让故事或人格融入娃娃的可能，购买者买下它们，只为追求纯粹的快感。

—— 日本制造的恋爱娃娃和中国制造有什么不同呢？

我感觉东方工业（东京都台东区）的恋爱娃娃，与杰雷克斯（Zhelex）的产品在核心理念上有很大差异。正如其官网所写：“我们的核心目标，是打造并非仅以满足性欲为目的的单纯‘充气娃娃’，而是能与人相对、建立羁绊的‘恋爱娃娃’。” 他们表示 “就像武士道、茶道一样，存在‘人偶之道’”，并打出了 “为了爱与被爱的人偶” 的理念，而非追求性满足。

实际看到这些娃娃时，会发现不同产品的外观比中国制造更显稚嫩，带有偶像般的可爱感。其造型极具深度，不同的拍摄角度会呈现出不同的表情，让人惊叹。

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追求的是超越性魅力的 “可爱感” 与 “安心感”

和杰雷克斯产品那种令人不安的极致真实感不同，东方工业的娃娃即便只是摆放着，也能让人觉得可爱、安心。他们追求的不是性魅力，而是精神上的满足。杰雷克斯是一家约有 100 名员工的公司，而东方工业仅有 18 名员工，规模很小。价格方面，杰雷克斯的产品约 26 万日元，而东方工业的产品由于由少数精锐工匠手工制作完成，最便宜的也要 60 万日元。从生产体制到核心理念，两家公司都存在巨大差异。据说他们今后还将着力拓展此前未能打开的海外市场。

受女性顾客青睐的原因

——《无机的恋人们》中提到，也有女性顾客购买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她们购买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因为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追求的是超越性魅力的 “可爱感” 与 “安心感”。除了不像杰雷克斯产品那样主打性感质感，部分产品还带有类似丽佳娃娃延伸版的偶像级可爱感。据说有些女性购买者的理由是 “想要个妹妹”。东方工业已经举办过多次恋爱娃娃展览会，2016 年的展会中，8000 名参与者里有半数是女性。如今女性追捧女性偶像并不罕见，而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其品质足以满足 “喜欢可爱女性型人偶” 的需求。

此外，由于重量问题，面向女性的 “男性型恋爱娃娃” 开发进展不大，但也有案例显示，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被用于满足女同性恋者的需求。这样的使用场景，说明东方工业的恋爱娃娃具有不局限于性目的、能成为人格化依恋对象的独特魅力。

只因是人类之间，“爱” 就能成立吗？

——“对恋爱娃娃的爱” 与 “对人的爱” 有什么不同呢？

通过这次采访，我开始觉得 “人类之间的相爱” 并非多么特别。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爱，其实也包含着很多单向的侧面。我采访过一位美国玩偶用户吉姆，他因妻子出轨而开始与人偶生活。他说：“真的能确定人类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单向的吗？是因为对方会回应你？还是因为能让你觉得 TA 在回应你的爱意？” 即便是人类之间的恋爱，也并非只有接纳对方变化的理想形态，将自己的理想单方面强加给对方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同样，在自称为 “玩偶丈夫” 的男性中，有人将恋爱娃娃当作工具，也有人真正将其视为伴侣。恋爱娃娃原本就像杰雷克斯公司所追求的那样，是为了满足性快感而存在的。但在采访了多位玩偶用户后，我理解到，它有时会超越性对象的范畴，成为值得爱的、不可或缺的伴侣。比如，因妻子出轨而失去 “信赖” 感的吉姆，就认为恋爱娃娃安娜是 “独一无二的伴侣”。对他而言，安娜不是获取性快感的工具，而是无可替代的人生一部分。想必不少人会对他们自称为 “玩偶丈夫” 感到违和，但对他们来说，恋爱娃娃伴侣的存在就是如此重要。当然，与人不同，人偶不会主动开口交流。但即便如此，用心对待它、将其个性作为故事深入挖掘的行为，或许也蕴含着人际关系中所追求的 “理解他人” 的可能。

“人类的理所当然” 并非唯一答案

—— 也就是说，“爱” 的形式并非只有一种？

是的。这或许能让我们有机会从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习以为常的人类之间的性行为、婚姻与信赖关系。比如，过去人们强调人类之间的性行为是为了繁衍，但如今包括与恋爱娃娃的性行为在内，已不能仅用繁衍这一个维度来解读。人生中在婚姻、爱情、信赖关系上遭遇挫折并不少见。我希望这本书能让身处这种境遇的人，跳出以往固有的思维模式，获得为自己打造更易生存的人生故事所需的视角。如果读者能通过这本书意识到，“自己所知的爱与婚姻的形式并非唯一正确答案”，我会非常开心。也祝愿更多人能慢慢编织出属于自己的理想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