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记流年

囗丨臧书德

秋分大清早，推开窗页，桂花的馥郁浓香一个浪头猛地灌进房间，让晨起的身心一下子沁没在香雪海的汪洋里。

编辑/鲁川

今年提前开放的桂花，似乎比往年更热烈而积极。神情不是那种满树喧哗的跋扈，而是藏躲在墨绿的、厚实的叶间里，一簇一簇，小小的，盈盈以握的恣肆。碎花裹在紧身秋装里作丰满而矜持的张望，玲的身姿，得走近了，凝神去寻，才得以在叶隙间看得分明。然而那香气，却是藏不住的。它不似春花的甜媚，也非夏蕊的浓烈，是一种稠密的暗香，带着一波微凉的蜜意，似伴随晨光漫泻下来的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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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赏桂，杭州西湖南畔的满觉陇幽谷，当是穿越时光䆳道去寻香打卡的第一站。

五代时朝的后晋天福四年，此山谷里建有圆兴院，北宋治平二年改为满觉院，满觉意为“圆满的觉悟”。之后，地因寺院而得名， 寺院又因桂花奇香而遐迩闻名。每年秋天，桂花盛开，香满空山，落英如雨，故有“满觉桂雨”之美誉。至于世人来此探寻“满觉”，是满然顿破的觉悟，还是满然未开的混沌呢？！估计在静对如此丰盈的禅意，每个人心中自有笃信的菩提。我总在想，当初古人是如何发现并钟情于这片偏狭土地的。那该是一个也需要微微呵着白气的秋晨，一位诗人或是僧侣，踏着沾满露水的石径入山，不经意间，被一阵阵前所未遇的奇香拦住了去路。他举目四望，只见山谷幽深，林木蓊郁，而这香，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走心摄神，顷刻涤荡去尘虑。于是他便觉着，在此地，人的耳目鼻舌，都能得到一种清澈的、圆满的觉醒。满觉这一命名，从一开始，就将自然物候的欣赏，提升到了与人文心性禅修层面的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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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定都临安，将一种仓皇南渡的悲怆，渐渐经营成了偏安一隅的小繁华。《梦粱录》、《武林旧事》这些笔墨里，满是那种劫后余生的、带着些许醉意的精细。那时的满觉陇，已是市民秋日游赏的胜地。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是如何地珍视这太平光景里的片刻欢愉。贵家巨室，自不必说，车载斗量，铺陈开锦绣的帷幕；就是寻常百姓之身，也多要沽酒携肴，呼朋引伴，来这山中陪伴桂香坐上一日。那该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人声，笑语，混着那沸沸扬扬的桂花香，几乎要将整个山谷都温暖起来。最有趣的，是“筛打桂花”环节。寻香的游人待花已熟，便在树下铺开巨大的布幔，或双手握树身筛晃，或用长竿轻轻敲打枝干，那黄栗色的花朵簌簌而下，碎金落满布幔宛如下了一场香雪。这场景，既有收获的喜悦，又充满了诗意的美感。落花如雨，人立其中，他们将生命中短暂的欢娱时光，浸泡在桂香熏染的一阕阕宋词里保鲜，流溢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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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士子文人赏玩山石林木，从来不只是感官的偏执沉溺，总是要寄寓予心灵更深层次的东西。桂花之好，尤在其品格。它开在百花凋零的深秋，不与桃李争春，这份孤高，契合了君子隐逸之风。它的花朵极小，毫不张扬，却能将香气播撒得如此之远，这又暗合了“德馨”施布的譬喻。草木无知，人自有情。于是这小小的桂花，便承载了士人们太多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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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夫子作《远游》，便要“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在那样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这南方嘉木的经冬犹绿，在诗人眼中，便是高洁与坚贞的象征，是他理想人格的投射。这般比拟，到了唐宋，更是深入人心。李易安的那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写得是何等自信与孤傲！她赏的，哪里还是花，分明是自己不与俗世俯仰的魂魄。桂花形质的淡泊、清雅，以及内在的馥郁芬芳，一度成了失意文人、耿介之士最好的精神慰藉与写照。他们在仕途薄凉的秋风中，从桂树植株的秋花里，找到了共鸣。如此一来，赏桂便不只是一己遣怀之事，它更是一种与古人精神的遥契，一种对自身品格的砥砺、确认与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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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遐想，竟仿佛随着桂花香气，神游了千年。从满觉陇的市井喧阗，到书斋庭院的幽独清赏，再到月宫仙界的缥缈传说，丹桂一路逸香弥漫的流年，恰是一部缩略的传统文化心灵史。它见证了承平的欢愉，也慰藉了失意的孤寂；它既可入俗世的烟火，做一道入胃的甜点，又可升华走心至精神穹顶，成为一种品格气节的象征。

秋分这一日，阴阳参半，寒暑均平，晝夜等长，像极了人生某种微妙的时刻，不悲不喜，只是一种深沉的静观。而桂香，便是这静观中最妥帖的伴侣。它不言语，却说明了一切。香气弥漫的寂静中，忽然觉得，我们赏桂，所依恋的，或许正是这一缕古今相通、天地暗合的自然气息。

编辑/鲁川

花谢又花开，这握不住的光阴，是丹桂的流年，又何尝不是我们日渐削减的流年？只是草木无情，年年岁岁花相似；而人生有情，岁岁年年人不同。好在，总有这一树丹碧金粟，几缕天香，在每一个相似的秋天里，给我们以不同的慰藉。在节奏仓促得令人憋屈的年代里，年年伴信风如期而至的桂花幽香，像是一个温柔的约定，提醒着我们放慢脚步，去感受季节的流转，去品味生活温暖的细节，去与那些古老的、美好的事物重新建立链接……它让我们在为物欲奔忙之外，还应该拥有一方精神园地，得以安放那份对风雅的向往，对心灵的安静擦拭和自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