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到邓拓: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千年之殇(上)

资讯来自;原创 风中的袁紫衣 湖北

高级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关系,永远是一场危险的恋爱。

作者 | 袁大胆

美编 | 袁大胆


上周六,我参加了一场非常严肃而深刻的读书会,主题是学习和探讨加拿大史学家齐慕实(英文名Timothy Cheek,师从美国汉学家孔飞力)的《鄧拓:毛時代的中國文人》。以下内容来自我在会上的思考与会后的总结。

(声明:作为一个没存在感的NPC,本人对政治毫无兴趣,避之唯恐不及。那为什么又要参加这样一场读书会呢?其一,是为了了解某个时期真实的历史;其二,是为了有一个能深度观察与思考的机会;其三,参加某些我所中意的公共活动是现发赋予我的基本权力。我一再反复申述这一点,是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廊中,高级知识分子的命运总是一幅悲壮而复杂的图景。他们怀揣“学而优则仕”的理想,渴望通过权力实现济世救民的抱负,却往往在接触权力、或被赋予政治地位之后,陷入“权力—知识—公共舆论”的三角困境中难以自拔:

他们既非完全纯粹的体制内官员,也不是完全持守局外的批判者;在热忱、理想与现实的激荡中,他们常因“触及权力边界”“超出知识身份”的位置而被裹挟、误解、打击。

本文将从两段典型案例入手——北宋苏轼在“乌台诗案”中的遭遇,以及新中国时期邓拓在“三家村案”中的不幸,梳理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在权力关系演变中的结构性困境,最后尝试为当代知识分子提出一个可行性的思想出路。

湖北黄州苏东坡纪念馆(我在黄州参观时的实拍,下同)


一、从“士”到“知”: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演变与权力接触的困境

中国传统的“士”阶层,是“经世致用”“怀才养德”的群体形象。借用一句广为流传的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到了晚近现代,“知识分子”这一称谓开始涵盖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从文学、哲学、社会科学到媒体、新闻、文化批评。

于是,“知识分子”除了是写诗作文者,也可能进入公共事务乃至政体批判等领域。

但在中国语境下,这样的身份演变往往伴随着一系列的张力:

知识自主与政治依附的矛盾:当知识分子进入体制或被体制吸纳、或被期望为体制服务,就面临“忠诚”与“批判”之间的拉扯。

表达自由与制度边界的冲撞:知识分子的言说常常带有对现实的审视、质疑或隐喻,这使得他们既不是完全“顺从的权力之声”,也不是完全“体外的独立批评者”。而一旦触及体制敏感边界,就极易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公共角色与私人良知的错位:知识分子在公共场域中具有“代表道德良知”“照见世相”的期望;但当其进入权力体系,其良知与制度逻辑常有冲突,且这种冲突不易化解。

制度信任与文化投入的断裂:在不同历史时期,体制对知识分子既有利用,也有防范;而知识分子对体制亦抱有参与愿望,甚至改造期望。但当制度选择打压或边缘化他们时,二者之间便产生巨大裂缝。

正是基于这些张力,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在千年历史中反复遭遇“接触权力后”的困境。为了更具象地理解,本文选取两个极具代表性的案例。

苏东坡纪念馆内场景


二、苏轼与乌台诗案:一位大文人为何被文字捕获?

1. 案发背景与经过

如果要评选“中国知识分子史上最著名的官司”,苏轼的“乌台诗案”一定能够上榜。

一则苏轼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既是众所周知的“千古文坛天花板”,更是自北宋以来无数文人的精神偶像——从陆游到王国维,从梁启超到林语堂,无一不是;

二则他不仅是历史上的顶流,如今依然是互联网上的顶流,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从事古代文化相关研究的互联网创作者(略有点惭愧来讲,在下以前也是吃这碗饭的)。

正因为苏轼名气实在够响,才显得这场官司格外讽刺:

一个以“文采风流”闻名天下的文人,差点被自己的“文字”送进地狱。

这桩在当时轰动整个朝野的“乌台诗案”,至今看来依然令人唏嘘(不,是后怕)。

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进入关键阶段,朝中出现“新法派”“旧党派”的激烈对抗。苏轼虽非典型旧党领袖,但他的许多观点与新法方向不完全一致,他关注民生、反对浮躁变革,这使其在政治语境中颇具张力。

这是当时的背景。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苏轼既不肯站左边,也不愿意站右边,他属于被左右两派追着咬的典型墙头草—中间派(你懂的)。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四十三岁,正在遭遇传说中的中年危机,还是来势汹汹的中年危机(命都快没了,还不够凶么)。

快哉亭(苏辙著有《黄州快哉亭记》)


变法渐入深水区,改革阻力渐显,社会矛盾日益尖锐。

就在这一年,苏轼由徐州调知湖州,于四月二十日到任。

按照常规流程,他上任后要写一份《谢上表》,感谢皇恩浩荡。

这事在官场是例行公事,别的官员多半照抄模板:

“臣惶恐,臣感激,臣誓死效忠”(你懂的)。

然而苏轼是个爱较真的人,他大手一挥,写下的是这样的句子:

“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我来翻译一下:(陛下)知道臣生性愚钝,不合时宜,难以追随那些新提拔的官员;但又体察到臣年事已高,不会再多生事端,或许还能胜任管理地方、抚育百姓的工作。]

这句话堪称官场文书中的“春秋笔法”典范,谦卑中带着傲骨,自嘲中含着锋芒,也正因为其中隐含的讽刺,成为了“乌台诗案”中攻击他“讥讽朝政”的罪证之一。

基本盘正愁没事干呢,看到苏轼主动送上门来,立马眼前一亮,心里打的算盘我们在千年之后都听见了:

——“愚不适时”,是不是在说皇上用人不当?

——“老不生事”,是不是影射新法多事?

监察御史(相当于纪检与舆情监控部门)中丞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迅速展开行动,弹劾苏轼。

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带人至湖州传召苏轼(相当于跨省)。

八月十八日至二十日,苏轼被押至御史台监狱审问。

给苏轼定的罪是:“讥讽朝政,妄议圣政,以诗文讪上。”

说人话就是……就无需我来翻译了吧。

在狱中,御史们搜集了他过去十年写的诗,像检索微信记录一样,一句一句找“问题言论”。

尤其是,苏轼1074年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视属县时创作的一组政治讽喻,真实反应王安石变法在基层执行过程中产生弊端的《山村五绝》,成为最重要的罪证之一。

诗成了证词,文成了罪状。

“苏轼踩缝纫机”直接空降北宋热搜榜单第一名。


风评不算太坏的宋神宗


新旧两党本就互相攻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人人都在“代表正义”,却没人能代表常识。

理性在体制中碎裂,信任在口风里蒸发。

而宋神宗这位理想主义的君主,却越来越像一位被自己信仰裹挟的政治家。

他既要推进改革,又怕天下动荡;既倚重王安石,又对苏轼心生不安。

他听闻苏轼的诗被视为“讪上”,心中并非不疑,但仍选择顺势而为。

他在杀与不杀之间做着艰难的选择,爱与不爱间来回千万遍。

要知道,宋朝讲“文治”(赵匡胤曾在太庙立碑,要求后世皇帝“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违者“天必殛之”),但如果连“写诗”都成死罪,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最后,在多方斡旋之下[特此表扬一下王安石同志(他可是苏轼的强敌),他的出面劝诫是苏轼得以保住狗命的重要因素之一],苏轼被判“检校尚书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

听起来挺官气,其实是贬谪地方、监视居住——相当于“发配到黄州,不能离境,不得办公”,对其权势及影响力彻底压缩。

苏轼共踩了一百三十日缝纫机,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才出狱,出来就直接背着单肩包去黄州体验生活了(后面的故事,你们都知道)。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经过就是这么个经过。

苏东坡石像


2. 困境解析:知识分子的多重处境

在苏轼这段遭遇中,可以看到几个典型困境:

言语自由与制度惩戒的交错:苏轼的“谢上表”实属官方惯例,但其用词不够周全(没有完全当工具人迎合上意)。他并未公开反对朝政,所用言语却被体制予以“文字罪”定性,陷入“文字狱”。

这一点说明,知识分子并非必须直言反对权力才能被打压;在敏感语境下,任何“可能的讥讽”“可能的不合时宜”都可能带来风险。

参与治理与话语被规限的矛盾:苏轼作为官员,被寄予治理期望,但在其表达中却“被动”“自谦”“避让”——如他自言“愚不适时”“老不生事”。

这既是他对自身处境的认知,也显示出一种与体制的龃龉。知识分子一旦进入权力体系,其话语常被规限:既要“配合”体制,也常陷“不能完全同化”的尴尬。

影响力与脆弱性的并存:苏轼文学影响巨大,名声远播,但在权力面前仍极其脆弱。体制通过制度化程序(御史台、弹劾、监禁、贬谪)对其权力与名望进行驳回——说明哪怕是文化权威也不能抵御政治体系的裁决

官宦身份与知识身份的双重负担:苏轼既是文人,也是官僚。他必须在治理、文采与制度顺从之间走钢丝。知识分子“成为官”后,其言语和行为就不再纯粹是学者的自由,而被看作制度内的政治行为,从而增加了被制裁的可能。

我在游玩爬山时无意间发现的,当时就感觉很YYDS


3. 影响与反思

乌台诗案对苏轼本人及其家人造成深远影响:他从中央议政者变为边陲幽居者,从政事参与者变为“美食区头部UP主”“犯罪流放Vlog博主”“朋友圈梗王"(不知道苏轼在知道后人的这些解读之后是否会哭笑不得)

同时,此案成为北宋时期知识分子与制度权力之间关系的经典参照——“文字可成罪”“言说即可能被体制捕捉”的结构性危机。

从今日视角看,苏轼的遭遇告诫我们:知识分子在接触权力、进入政治体系后,其言语、职位、处境都有被转化为制度风险的可能(爱国不绝对就是绝对不爱国)

当然,从正能量的角度,咱还是得扯几句其它的(你懂的):

历史的讽刺在于,权力想通过惩戒树立威信,却意外成就了一个文化不朽的灵魂。

乌台诗案,让苏轼从一个仕途失意的地方官,变成了文明史上的“精神坐标”。

他从体制里摔下来,却在思想上站得更高。

这场文字狱,其实是一次深层的文明分工:

权力赢得了秩序,知识赢得了自由。

那一路都是类似这样的石刻,我感觉很YYDS+10086

而千年之后,当我们回看这段历史,依然会感到一阵隐隐的熟悉:

高级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关系,永远是一场危险的恋爱。

靠太近会被烫伤,离太远又会被冷落。

他们想讲真话,又害怕真话太尖锐;

他们想保持良知,又担心“立场不稳”。

乌台诗案,所代表的并不是古代的奇闻,而是高级文人们结构性的困境。


参考资料:

维基百科、ChatGPT、豆瓣、中国苏轼研究学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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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11

标签:历史   知识分子   中国   千年   高级   权力   体制   神宗   制度   困境   政治   文人   御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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