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尚春
云是漠漠的,灰沉沉地压着,像一床旧棉絮,漫不经心地铺满了整个天空。忽然,那“玉沙”便扬下来了。起初是疏疏的,试探似的,一点,两点,冷俏俏地沾在窗棂上,顷刻间就化了,留下一星极淡的湿痕。随即就密了,纷纷的,搓绵扯絮一般,却不是北地那种干硬猛烈的雪粒子,而是江南特有的、带着水气的雪霰,细碎而蓬松,在空中打着旋,不慌不忙地落。天地间便只剩了这簌簌的、温柔的声响。节序到底行到“亚岁”了。这是一年里最敢于“冷”的一天,冷得理直气壮,冷得当家作主。寒气是凝住的,不流动,却无孔不入,从门缝里、瓦隙间丝丝地透进来,触到皮肤上,是一种清醒的锐痛。世界仿佛被这寒意镇住了,静得有些肃穆。
窗外那几株老柳,显见得是落寞了。夏日里那泼天泼地的、近乎嚣张的浓绿,早已褪尽。枝条瘦硬地伸向灰白的天,像无数道焦墨划出的笔痕,疏疏的,颤颤的,在北风里显出僵直的姿态。生命的热闹与丰盈,此刻都收束成这最简约、最隐忍的线条。然而,目光稍稍移转,便看见墙角那株老梅的枝桠上,已有点点暗红的骨朵,紧紧地苞着,像忍了许久的、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寒意越是凛冽,那红意便似乎越发地凝聚,仿佛不是被冻僵,而是在这至寒的土壤里,吮吸着某种我看不见的暖,悄悄地、使劲地,要“蹿”出来。这“蹿”字用得真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活泼泼的劲头,叫人于万木萧疏中,窥见了“二月花”那蓬蓬勃勃的影子。
这样的日子,人是宜于向内的。炉火生起来了,是新斫的松柴,毕毕剥剥地响着,爆出松脂清冽的香气。火光是橘红的,融融的,将人的影子大大地、暖暖地投在粉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曳。诗是早已想作的,腹稿打了无数回,总觉得未尽其意。于是摊开素纸,提起笔,却又落下,只对着那跳动的火焰出神。句中的平仄,字里的冷暖,仿佛也须得这般慢慢地“搜”,细细地“敲”,才能与这节气的深意相配。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地唱着,水滚了。妻沏了茶来,不是什么名品,只是寻常的普洱,汤色酽酽的,倒在粗陶杯里。我们不说什么要紧的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说这天气,说旧年的雪,说邻家屋檐下冰棱的形状。话是散的,漫无目的的,像这茶的热气,袅袅地升起来,又淡淡地散开去,却将一室的清寂与寒意,都“分”润得柔和了,暖了。
忽地想起古人的话来,“冬至,一阳生”。这“生”字,原是看不见的。但静下心来,仿佛又能感到些什么。那封冻的泥土深处,蜷缩的草根,是否正蓄着一点温软的梦?那凝滞的泉水,在冰面之下,是否已开始了极缓、极幽秘的流动?这是一种伟大的转折,于至阴的寒寂里,孕着至阳的萌动;在无尽的收束中,藏着无尽的生发。这般想着,神思便有些飘远了。偶然抬眼向院中再望时,竟吃了一惊——那向阳的南墙根下,一株羸弱的忍冬藤蔓,最靠墙的、被日光晒得微暖的枝条上,不知何时,竟真的绽出了几粒米似的、娇黄鲜嫩的芽苞!那么小,那么怯,却那么坚决地,突破了一层深褐色的老皮,向着这依然凛冽的世界,探出了它们最初的好奇。
炉火正暖,茶烟尚温。而我知道,自此刻起,那无形的、浩大的“阳和”之气,已在这茫茫的玉沙之下,在这沉寂的万物之中,悄然动矣。漫长的夜,从此便要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了。
更新时间:202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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