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8月4日凌晨,历史学家许倬云在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
晚年时,许倬云将时间倾注于年轻人身上,把学术治文转化为日常知识,为年轻一代答疑解惑。那些囊括他人生体悟的话语,值得我们细细咀嚼,一读再读。
在台大历史系读书时,许倬云曾选修一门《考古人类学导论》。老师濟之师在第一堂课就提出问题:“在一片草坪上,如何寻找一颗小球?”全班一时沉默。片刻之后,濟之师自己缓缓说道:“在草坪上,划上一条一条的平行直线,沿线一条一条地走过,低头仔细看,走完整个草坪,一定会找到这颗小球。”
这句话深深刻在许倬云心中。那个时候的他始终相信,再笨拙的方法,只要踏实、细致,就有可能接近真相。于是,后来的读书、做学问、处世,他都宁愿多费时间,也不肯投机取巧,一步一脚印地走自己的路。
而他求学时课堂上的那道题,也成为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方法论——在时代的草地上,一点一点地耐心寻找,走到底,便可看见那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球。
“我的力量有限,只能做到哪算哪,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实现我内心认为该做的事情,而且当我有机会劝说人家的时候,永远不停止劝说,如此而已。”
——许倬云回忆录,《家事、国事、天下事》
一个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掌控多少资源或攀登多高的地位,而在于能否追求内在的丰富。
他以孔子的弟子颜渊为例。颜渊生活清贫,却心灵丰盈,被孔子视为最得意门生。孔子说:“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那么,如何让内心变得丰盈?许倬云建议年轻人多吸收关于生命意义的内容:读诗文、听音乐、看电影、阅读有深度的文字,从中找到人与世界、人与自我之间更深层的联系。
节目《十三邀》
因为身体原因,许倬云八岁以前无法自主行动。八岁后,他用手抓着竹凳,一寸寸跳跃前进。他大多时间只能坐在门槛上,看世界从身边流过。
有一次,他观察蚂蚁搬叶子回巢。每只蚂蚁肩扛叶片,队形整齐,井然有序。这一幕对他而言如同一场生动的戏剧,看到了蚂蚁的智慧。这种细微观察式的自我排遣方式,帮助他寻找了到内心的安顿。
抗战时期在农村的生活,也加深了他对“满足感”的理解。他看到农夫在田中劳作,妻子傍晚送饭,两人坐在田埂边拉家常。“你今天累啦?”“还好啦,地里今天水很够,虫也不多。”到了夜晚,他们继续劳作,搓绳、整理农具,朴实但令人印象深刻。许倬云说:
“非常家常的对话,从这种直接、现实的快乐,他们能得到安静。这些大山里的穷困地方,一般老百姓在日常生活里也有他们自己的快乐。其实,人生一辈子能求得那种快乐,也就不容易了。”
许倬云与妻子
时代的压力,让很多年轻人面临自我定位的困惑。社会变迁迅猛,家庭结构、社会结构不断重组,独生子女从小受长辈宠爱,长大后却要独自面对一个瞬息万变、充满不确定的世界。
虽然隔着年龄的鸿沟,但许倬云仍旧能够理解当代年轻人的焦虑与孤独,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第一,建立一个小圈子。不需要认识很多人,只要有一两个真正愿意倾听你、陪你一起扛事儿的朋友,足以抵挡生活里的孤独和压力。第二,把眼光放宽一些,不要让自己被“我是哪里人”“我属于哪个群体”这些身份标签绑得太紧。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和成长环境,但同时,所有人有同住在一个星球上,是一家人。
节目《十三邀》
在谈理想时,比起宏大的口号,许倬云更看重脚下的路。他说,理想不一定是赚多少钱、成多大的事,而是做好每一件应该做的事。哪怕只是努力做个好人,不欺负别人、不做伤人的事,就是最实在、也最值得尊敬的理想。
“有关个人理想,我们可以拿它当作一个人生规划。但不要为人生制订宏大计划,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不错了。理想就是尽我的能力,做我可以做的事情。”
不断用知识充盈自己、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善待别人并学会反思,唯有这样,才能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生活下去的力量。
“这些困难熬过来了,我们并不骄傲,我们也并不畏缩,这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感谢有这种经历,居然让我们熬过去了。”
——许倬云,《往里走,安顿自己》
许倬云的生命,从开始就伴随着病痛与动荡。这段漫长的、常人难以体会的人生经历,常被他自己反复提及,提醒后来者:无论命运如何,都应常怀感恩之心。
“我在残疾之中过了一辈子,说不幸也不幸,说幸运也幸运。幸运的是在厦门传教士基督医院出生,他们用当时最进步的知识和医术,让我活着,我的一条命没丢掉。更幸运的是,父母并没有因为我残疾而不疼我,我们弟兄两个,父母都当宝贝一样爱着。”
许倬云与家人合照
最令他动容的,还是战争留下的那段记忆。在抗战时期,他随家人逃难,亲历动荡与死亡的逼近,看过无数生离死别。
逃难途中,饥饿与死亡几乎弥漫在生活的全部缝隙。父亲组织村民种番薯,以求渡过难关,兄长年少行军,靠意志坚持生存。战后家境清寒,生活困顿,一家人靠节衣缩食支撑日常,他始终没有放弃。
“没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灾难的可怕,以及那种吃不饱的饥饿感......整个村庄的人都在逃难的路上,老人走不动了,和年轻人说:“你们走,你们走!留个种!”
这些苦难不曾令许倬云怨恨命运,反而生出更深的体恤之心。既然“生于忧患”,因此更应奋力自立、不负所托。
“上天给了我那么多的恩惠,让我活下去,让我渡过人生的难关。我必须尽力活下去,回馈世界,让大家理解一个忧患中艰难困苦的残疾人是怎么过来的,没有畏缩,也没有放弃。我愿意在离开这世界以前,尽一份该尽的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教员,跟大家谈一次话。”
许倬云的最后一篇微博,停留在对战争的回忆。
身体上的病痛与障碍,并没有让许倬云变得消极,反而让他更加珍惜那些陪伴他走过一生的人。妻子曼丽、儿孙以及亲人,这些爱是他面对艰难、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为了照顾我,曼丽确实比一般的妻子辛苦,这是我感愧终身的!好在我们相契甚深,其他都不在乎了,一辈子走来,感到生命充实丰富。如果我们可以选择,下辈子还是愿意再结为夫妻。”
对生命的感恩、对亲情的珍视,构成了许倬云面对苦难时最柔软、最坚定的支撑。以一生所示,他希望告诉年轻人,身处逆境,也可以活出丰盛的人生。
“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才会想想我过日子为什么过,顺境里面的人不会想。而今天日子过得太舒服,没有人想这个问题。”
——许倬云,《往里走,安顿自己》
今天的年轻人,焦虑、无助、惊慌,都被许倬云眼看在眼里。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许倬云为当代年轻人道出了一个令人颇有不安的外在现实轮廓。
“今天,大多数的普通人,都能享受前所未有的舒适生活,其舒适,实非过去帝王豪富所能企及。”
但是,好日子并不是平白无故来的,首先是资源的枯竭与生态的失衡。工业化短短两百年,人类生产力爆炸式增长,却也对自然进行了毫无节制的索取,留下难以修复的伤痕。而比生态更危险的,是人精神的崩解、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许倬云认为,现代人越来越被消费欲望和科技产品包围,什么都习惯依赖,却很少再问问自己:“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活?”
节目《十三邀》
历史出身的他,总尝试着从历史中寻找答案:古巴比伦思考“死亡是否可以避免”;古印度讲“归向自然”;希腊人以“寻求真理”为旨归;而中国自商周以来,始终在问:“人应该如何与人相处?”
这些问题最终都回到一个答案,人是群体性动物。即便鲁滨逊那样孤独地在荒岛求生,也会日日刻画日子,盼望重返人群。“人即使在孤立时,基本上也无法脱离合群的需求。”
“人生是个大丛林,世界也是个大丛林。我们可以看着丛林,防备它,但也可以享受它。丛林里面有非常美好的地方,也有天天改变的情况。有些改变让我们感到舒服,比如生活上的舒适;但有些改变,比如当前时代快速的变化,可能会让我们感到不舒服。如此种种“未知”既可能是危险,也可能是挑战——挑战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因此许倬云反复提及,若想走出迷茫,必须重新凝视:人活着是为什么。
历史不仅是对过去的讲述,也是对当下和未来的召唤。在那个声音里,有浩荡,也有低鸣,有人类的悲欢离合,也有文明的涨落沉浮。越是混乱的年代,越要看清人为何而活,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许倬云也在其中,艰苦奔走、奉献一生,疼痛的重量让他认识到人的价值。他意识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目光投向他时,决定必须在疼痛和担忧间找到平衡,不站在经验的高位,而是在与我们差不多的轨道上,用行动为年轻人答疑解惑。
“只希望尽我的余年,帮助年轻人身心安顿。”
参考文献:
《往里走,安顿自己》,[美]许倬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
《中国文化的精神》,[美]许倬云,九州出版社,2018年。
《历史分光镜》,[美]许倬云,中华书局,2015年。
《家事、国事、天下事 : 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陈永发、沈怀玉、潘光哲,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0年。
《现代文明的成坏》,[美]许倬云,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
《江口望海潮》,[美]许倬云,三民书局,2008年。
《倚杖听江声》,[美]许倬云,三民书局,2003年。
文字/阿一
新媒体编辑/cici
图片/“许倬云说历史”微博
更新时间:202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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