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奥斯丁(1775.12.16-1817.7.18)
今天是英国作家简·奥斯丁诞辰两百五十周年的纪念日。
过去一年中,各类纪念奥斯丁的活动层出不穷。2月,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推出了四集连续剧《奥斯丁小姐》(Miss Austen)。奥斯丁的姐姐卡桑德拉为保护妹妹隐私,烧毁了大量后者的信件,该剧试图重构这段历史。3月,英国汉普郡乔顿村(Chawton)的简·奥斯丁故居博物馆(Jane Austen’s House)推出了精装书《简·奥斯丁年:纪念简·奥斯丁诞辰两百五十周年》(A Jane Austen Year: Celebrating 250 Years of Jane Austen)。全书采用日历形式编排,将奥斯丁相关的图片与文字片段松散地对应到一年中的各个月份。7月,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高级研究员凯瑟琳·萨瑟兰(Kathryn Sutherland)出版了新书《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简·奥斯丁》(Jane Austen in 41 Objects)。6月至9月,纽约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Morgan Library and Museum)举办了特展“活跃的心灵:两百五十岁的简·奥斯丁”(A Lively Mind: Jane Austen at 250)。展出的物品包括卡桑德拉在奥斯丁去世时剪下的她的一缕头发、1995年英国广播公司(BBC)版《傲慢与偏见》中科林·费尔斯饰演达西先生时所穿的湿衬衫、奥斯丁本人记录的小说收入账目等等(关于展览的详细介绍可见Ruth Bernard Yeazell, “The Significance of Trivial Tings,”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September 25, 2025)。这些项目都致力于通过“物”来构建奥斯丁的人生,相信沉默的物件能在想象力的召唤下开口说话。

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的电视剧《奥斯丁小姐》

简·奥斯丁故居博物馆出版的《简·奥斯丁年:纪念简·奥斯丁诞辰两百五十周年》

凯瑟琳·萨瑟兰著《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简·奥斯丁》

纽约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特展“活跃的心灵:两百五十岁的简·奥斯丁”
今年也有不少奥斯丁传记问世。6月,英国小说家伊丽莎白·詹金斯(Elizabeth Jenkins)初版于1938年的《简·奥斯丁传》(Jane Austen: The Biography)再版。在詹金斯笔下,奥斯丁的世界自成一体,温柔恬静。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英文系教授德沃尼·卢瑟(Devoney Looser)9月出版的《野性奥斯丁:离经悖道、叛逆不羁的简》(Wild for Austen: A Rebellious, Subversive, and Untamed Jane)。卢瑟力图挖掘奥斯丁生活和身后名中粗暴的一面。虽然她在小说中将杀人越货悬置起来,轻描淡写,但现实中,她却被间谍、情欲、暴力、丑闻所包围(关于今年出版的几部奥斯丁传记所呈现的不同奥斯丁形象,可见Madeleine Saidenberg, “Boots and Beastliness: Contrasting Biographical Portraits,”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December 12, 2025)。

伊丽莎白·詹金斯著《简·奥斯丁传》

沃尼·卢瑟著《野性奥斯丁:离经悖道、叛逆不羁的简》
类似的对照也体现在今年出版的两部奥斯丁图像传记上。4月出版的由珍妮·巴查斯(Janine Barchas)撰文、伊莎贝尔·格林伯格(Isabel Greenberg)绘图的《简·奥斯丁的小说人生》(The Novel Life of Jane Austen: A Graphic Biography),聚焦于简·奥斯丁平静生活中的三个关键时期:《傲慢与偏见》被拒稿,父亲去世后投靠哥哥弗兰克,成功出版《理智与情感》。这些特定片段展现了奥斯丁日常生活的纹理。相比之下,左翼出版社Verso在10月出版的《百纳成锦》(Patchwork: A Graphic Biography of Jane Austen),则完整细腻地绘制了奥斯丁的一生,同时将其纳入了更广阔的世界图景。

珍妮·巴查斯、伊莎贝尔·格林伯格著《简·奥斯丁的小说人生:一部图像传记》
《百纳成锦》的作者是出生于1972年的漫画家凯特·埃文斯(Kate Evans)。她先前已在Verso出版过革命家罗莎·卢森堡的图像传记《红色罗莎》(Red Rosa: A Graphic Biography of Rosa Luxemburg,2015)、描绘法国加来难民营的纪实绘本《线索》(Threads: From the Refugee Crisis,2017)。最新这本《简·奥斯丁图像传记》的灵感来自奥斯丁1810年与姐姐卡桑德拉和母亲共同缝制的一床拼布被。这床棉麻质地的被子实物现藏于奥斯丁故居博物馆,前述纽约奥斯丁纪念展亦悬挂了其巨幅照片。


奥斯丁母女制拼布被,262 厘米 x 232 厘米,约1810年,奥斯丁故居博物馆藏。
《百纳成锦》借助这个织物将奥斯丁与美国南部的棉花种植园、英格兰北部的纺织工厂、1798年起义后爱尔兰织工的历史联结起来。全书虚实相融(a fictional account of factual events),奥斯丁书信与小说角色的台词交织在亲友对话中,书后并附详尽注释,逐一标明出处。“我们正在制造钻石,即那些由压缩碳构成的闪耀晶体,它们是由我们所知的简·奥斯丁生平中那些坚硬的事实凝练而成。”(第3页)埃文斯笔下,奥斯丁的文字与亲友圈的社会漩涡及宏观历史图景紧密缠绕。而她充满电影感的画面更无比动人:那个未婚女子,风格大师,在无垠海天间舒展身躯,化作修长幻影。

《百纳成锦:简·奥斯丁图像传记》,[英]凯特·埃文斯著,Verso,2025年10月出版,240页,25.00英镑

《百纳成锦》内页
经Verso出版社许可,我从这本二百四十页的画传中选取三十余页译出,图说简·奥斯丁的一生。

1775年12月17日,白雪覆盖着史蒂文顿教区长的宅邸。寒霜在窗玻璃上勾勒出花纹。
奥斯丁太太本应在一个月前分娩,然而昨晚时机突至,虽无太多预兆,一切却迅速而顺利地结束了。
感谢上帝,奥斯丁太太产后一切安好,只是疲惫不堪。简是她的第七个孩子,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身着印度印花棉布短袍,以便更好地哺乳婴儿。在接下来的六周产褥期里,她无需再穿束身衣。希利亚德太太为婴儿掖好被角,拉紧床帷以防穿堂风,合上百叶窗,拨旺炉火,提起一桶不便明说的换洗衣物,领着年幼的卡桑德拉离开了房间。
又一个女孩。作为她姐姐卡桑德拉的现时玩伴,未来的伴侣。她将被命名为简。
此刻,这件睡袍、这杯牛奶、这袭床帷和这张吱呀作响的婴儿床,便是简的全部世界。

布道结束后,另外三位家庭成员缓缓起身,抱着婴儿走向洗礼池。三位年迈的远房姨婆和表亲,她们被精挑细选为教母,既因其丰厚家产,也因其风烛残年。对奥斯丁家而言,这个孩子若能继承遗产将大有裨益——可以说,这个家族最不缺的就是孩子,而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乔治·奥斯丁温柔地抱着女儿,一边解开她帽子的系带,一边低声说道:“信仰坚定,满怀希望而喜乐,深植于仁爱之中,如此她方能渡过这纷扰尘世的波涛,终抵永生之地……”
小简没有哭。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将这个孩子命名为简·奥斯丁。”

简一看到她,便急切地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裙摆里。但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拉开,利齐松开她的手指,担心那廉价的棉布会被扯破。
简尖叫起来。利齐脸红了。奥斯丁太太啧啧摇头。卡西明白了。
不久后,简完全忘记了那件斑点连衣裙,也忘记了她的利齐。
“简,别忘了你自己。”她学会了对利特沃斯一家优雅地点头致意,而后转身回归自己的同类。她已领悟人生至理:激情必须克制。阶级界限分明。

乔治·奥斯丁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的面容映在凸窗上。
他是这个家的首脑。作为一家之主,同时作为上帝——天父——指定的代表,他是教区之长,是羊群的牧人。他被安置于英格兰的这一隅,向人们灌输那些他有责任倡导的良好准则。并且,以永恒奖赏的承诺,收取什一税。英国国教是政治体的右臂,国王立于其首,财富通过其脉络向上流动。一个人所能宣称的与既定古老财富的联系,决定了其地位。家族,纽带。
当然,奥斯丁先生心想,上帝是英国人。由此我们领悟到我们统治其他种族的权利。那些在殖民地发生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说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这显然是谬论。
奥斯丁先生的职责并不繁重。定期与助理牧师、治安官及教区监督会面,一切事务尽在掌握。然而,要将八个(或是七个?)孩子培养至乡绅阶层的标准,所需开销相当可观,这远远超出了他那些贫穷教区居民的供养能力。还能怎么办呢?

简十二岁,卡桑德拉十五岁,她们的正式教育已告终结。奥斯丁先生的书架向她们敞开,任其自由探索。若她们有心向学,绝不乏途径;若选择懒散度日,也尽可随心。给简一本书,她便能终日沉浸其中。旁人同她说话时,她充耳不闻;时光流逝,她浑然不觉。究竟是何种启迪心智的巨著令我们的女主角如此痴迷?莫非她选择了某位道德大师的著作?抑或是一部精妙书简集?再不然就是某位历经磨难的高尚人物回忆录,旨在以至理箴言唤醒心灵、砥砺意志?非也!这堆废纸是什么!十二开的小册子?带插画的扉页?种种迹象都表明这竟是……一本小说!!!
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无益于社会,甚至被斥为有害之物。无论年龄、无论身份,女性普遍沉迷于小说。这种堕落风气无处不在。这些愚蠢却危险的书籍随处可见,令人侧目。它们展示软化心智的场景与观念,滋养着一种虚妄的惰性,使思想易受谬误侵蚀,心灵易遭诱惑俘获。小说宣扬的是一种荒谬的思维方式……

在简的时代,小说既为私人消遣而作,亦为公众表演而生。
当全家人晚间聚在一起时,朗读常为谈话增添生气。这项技艺需要练习并备受珍视——必须注重语调的抑扬顿挫、重音处理、对语意走向的预判、清晰的表达方式以及良好的传达技巧。简在朗诵自己作品时的表现堪称绝妙。当简的笔尖流淌出源源不断的俏皮文字时,史蒂文顿教区牧师住宅里总是回荡着欢声笑语。

1792年秋。年方十六的简正为她的社交首秀精心筹备。在此之前,这位少女始终是社交界的隐形人:缺席各类邀约,头戴密实软帽,举止娴静,终日缄默。这一切即将改变。但首先,她需经历一番抉择的煎熬——礼袍镶边选何种样式?发间羽毛如何点缀?鞋面玫瑰饰选用鹅黄还是宝蓝?上等的爱尔兰细布正缝制成层层衬裙。丝绸长袜?缎面手套?她彻夜难眠,在斑点薄纱与刺绣细棉布之间反复权衡。
为此场合,裁缝师的服务固然不可或缺,但简与卡桑德拉服装这出“戏”的精彩之处在于:她们常常亲手缝制。“gown”一词既指一段未裁剪的布料,也指成衣。一件礼服能让人在上流社会通行无阻。一件礼服必须映照最新风尚。一件礼服是谜题,是挑战,是执念。
夜幕降临。简的头发抹了发油,夹了发纸,扑了香粉,摸起来又硬又怪。
她被搀上父亲的马车。(这是新近置办的。他们家以前从没能力负担这样的东西。)
“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毫不为我的女主角的虚荣心感到抱歉。若说在她这般年纪,有哪位年轻女士比她更缺乏想象力、更不在意取悦于人,我既不知晓,也永不愿结识。

翌日清晨,劳埃德家的小姐们、比格斯家的小姐们与奥斯丁家的小姐们必须再度相聚。她们谈论之前的种种际遇,极尽想象之能事地添油加醋,极尽俏皮之能事地欢声笑语,而这些对于回味一场刚刚落幕的舞会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余韵。
1793年,乡间宅邸的高墙之外,时代正经历剧变。法国人处决了他们的国王。为阻止共和思潮蔓延,英国宣布参战。法军入侵迫在眉睫,王国紧急征召民兵戍卫疆土。在简·奥斯丁此后几乎全部的人生岁月里,英国都将与法国处于交战状态。亨利抓住时机应征入伍,成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军官。

为何不能人人都如此快乐?那是1795年,简芳龄二十。正值圣诞佳节——这个源自爱尔兰的节日总需要比平常更多的私人舞会来彰显其特殊意义。一位极富魅力的年轻绅士攫住了简的芳心。他面容讨喜,纵非十足俊美,亦相差无几。
心头一阵愉悦的悸动!她双眸闪亮,动作轻盈地应允了他的请求。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
想象一下,那些最放荡不羁、令人震惊的共舞与亲密共坐的场景!简聆听着勒夫罗伊先生的言语,发觉他魅力难挡,自己也变得情难自持。
但可惜!汤姆有一、两、三、四、五个姐姐。“……接着菲比、露西、凯瑟琳、伊丽莎白和萨拉都回到了朗福德的家中。我的家人对我寄予厚望……”像他这样英俊的年轻人或许会献殷勤,但他清楚自己必须为金钱而结婚。
简用笑声化解了尴尬局面。
“简,我不得不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若没有足够的财产支撑,这样的感情将显得极不理智,切莫让自己卷入其中,也勿试图将他牵扯进来。倘若他拥有应有的财富,我定会认为你们是天作之合。但现实如此,你万不可任由幻想冲昏头脑。”
“亲爱的莱弗洛伊夫人,请不必担忧。我对他毫不在意。况且,他有个严重的缺点——他那件晨衣的颜色实在太浅了。”

她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那是一个表面光滑倾斜的红木书写盒。她从修长的抽屉中抽出羽毛笔,为墨水瓶添满橡树瘿墨水。简正在写些什么呢?
……唯有那些展现心灵至高力量的作品,那些蕴含对人性的最深刻洞察、最精妙刻画其多样形态、最鲜活迸发机智与幽默的作品,方能以臻于完美的语言呈现于世。简的作品已然蜕变,视野更为开阔,焦点更为凝聚,格局更为宏大,境界更为深远。她已从荒诞走向了崇高。
她的处女作是《苏珊夫人》。通过一系列书信,她勾勒出一个工于心计、表里不一的另类女主角形象——这是对风情女子力量的一次深入沉思。这部作品存在缺陷。苏珊夫人的权谋手段过于直白。简并未因此退缩,她草草拼凑了一个仓促的结局,便继续前行。

在《埃莉诺与玛丽安》这部后续作品中,简·奥斯丁确立了她将在所有作品中反复运用并不断完善的叙事框架。她集结了标志性的人物群像:必须有一对姐妹……一位缺席或失职的母亲……一位善意却糊涂的父亲……一位并非乍看之下那般模样的男主角……一个情敌……外加三四个其他家庭。
随后,她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乡村小镇。对于一位剧作家而言,这或许是个不同寻常的选择,因为乡村邻里间的社交圈往往局限而缺乏变化。但简的天赋恰恰在于对细节的精准把握。
起初,这部小说同样以两姐妹间的书信形式展开。但简遇到了创作瓶颈——她笔下的人物开始对她说话。她听见他们的对话,便急于提笔将那些言语捕捉到纸页上。然而当写信人事无巨细地复述许久前的对话时,叙事的可信度便显得牵强。受范妮·伯尼新作《卡米拉》的启发,简彻底将故事改写为第三人称视角。一种令人愉悦的、带有反讽不协的叙事声音由此诞生,这无疑是种崭新的创作手法。

《埃莉诺与玛丽安》(非最终书名)是一部尚不完美的小说。简在塑造人物时存在生硬的“讲述而非呈现”倾向。这部作品是她针对当时“感伤小说”热潮的反拨之作,因而带有说教意味的道德训诫,强调克制情感的重要性:埃莉诺·达什伍德的自我克制始终与妹妹玛丽安的悲情形成鲜明对照。但这足以展现简的天才,它与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她笔下的女主角所经历的困境平凡而可信,正因如此,更显动人。
小说伊始,达什伍德姐妹的父亲去世,家族财产被限定继承,她们只得仰仗同父异母的兄长约翰及其妻子的“慷慨”接济……

简·奥斯丁的下一部小说聚焦于阶级议题。她塑造了一位家境寻常的少女,为其虚构了一位富可敌国的男主角,却宣称两人地位平等。在小说极具开创性的开篇语句中,奥斯丁以戏谑笔触探讨了爱情与浪漫背后的经济现实。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这样的单身汉,每逢新搬到一个地方,四邻八舍虽然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情如何,见解如何,可是,既然这样的一条真理早已在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们总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个女儿理所应得的一笔财产。
霎时间,读者便被带到了班纳特家的早餐桌旁,谈话正热烈进行中……

这也是一部关于语言力量的小说。女主角伊丽莎白·班纳特并非凭借美貌、谦逊或财富,而是以她明亮的眼眸、自信与机智,吸引了条件优越却性格内敛的达西先生。
在一个精心设计、高潮迭起的核心场景中,伊丽莎白·班纳特对达西突如其来的求婚给予了断然拒绝。她的言辞对达西先生产生了奇效。
这部最初名为“第一印象”的作品,开创了浪漫小说中最具影响力的经典模式——以女性视角展开的“冤家变情侣”叙事。假以时日,它将催生出无数效仿之作。

1797年8月,作品完成!奥斯丁牧师热情洋溢地致信伦敦出版商托马斯·卡德尔,提出愿自费出版……
但答复立刻来了:退回即拒。
简对自己的工作缺乏远见,面对拒绝时毫无韧性。判决已经下达:“不合格。”《第一印象》被搁置一旁。
为战争征收的新税迫使奥斯丁一家放弃了马车,而贝辛斯托克的舞会也日渐式微。简已二十有二,不再是初入社交圈时那般鲜嫩动人、一进舞厅便能吸引目光的新秀。那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她富有吗?并不。

卡桑德拉和简并非愚钝之人。她们完全清楚自己被带离家乡的缘由——目标在于吸引一位家境远比她们优越的绅士。但与此同时,她们也深知自身条件的局限:身为乡村牧师的女儿,既无丰厚嫁妆,又值青春渐逝之年华。就连巴斯城本身也已过了鼎盛时期。如今,真正时髦的人物更常出入于布赖顿,或是怀特岛。
“一颗如你这般受伤的心,对婚姻恐怕难有太多向往。”
“确实不多,但你也清楚,我们终究是要结婚的。”
“我一个人生活其实也挺好的。偶尔有些同伴,参加几场愉快的舞会,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要是能永远年轻该多好啊!可是人总会变老,变得贫穷,还要被人嘲笑……”
“我确实失去了汤姆,但很少有人能与初恋共结连理。我不应因为一个人不是汤姆就拒绝他。”
“我不愿嫁给一个令人不快的男人。”
“我也不想。”
“但我并不认为有很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男士。我想,任何性情温和且收入优渥的男士,我或许都能喜欢?”

1803年春。一缕阳光穿透了简的阴霾。亨利像所有军人一样交友广泛,他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妹妹谋福利。他将《苏珊》引荐给了伦敦出版商本杰明·克罗斯比父子公司。作品被接受了!简欣喜若狂!
克罗斯比以十英镑的价格买下了版权。这笔钱微不足道,但对简而言,其象征意义远胜黄金。她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正逐渐化为现实,简为此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她等待着。等待着。继续等待着。她生活中一成不变的主题包括:她母亲的病痛,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臆想的;在巴斯肤浅的社交圈中不断结识新交;每位访客六周停留结束时,必然戛然而止的相识。
等待。等待。十八个月悄然流逝……二十个月……

在此期间,奥斯丁先生名义上仍是史蒂文顿的教区长,詹姆斯则是他委任的副牧师。然而这份圣职随他的离世而终结。再过三个月,他们住所的租约也将到期。奥斯丁夫人和她的女儿们即将无家可归,且几乎身无分文。家族中的男性们正商议如何妥善安置她们。
玛莎·劳埃德的母亲不久后离世,她便加入了这个由依附者和被忽视者组成的流动家庭,一同挤在特里姆街那间阴暗潮湿、烟雾弥漫的狭小住所里。
然而,《苏珊》依旧未见出版迹象。六年过去,当另一家出版社推出同名小说时,简确信她的书将永无面世之日。
“每一天都让我更加确信,人性皆无常。无论是品德还是理智,都难以依赖。如果克罗斯比认为不值得出版,那他为何要购买它呢?”
“我越见识这个世界,就越对它感到不满。”

印度棉制品,正是这一惊人财富的源泉,使得孟加拉将滚滚财源倾注于大不列颠的怀抱之中。
这一年是1809年。简的兄弟弗兰克正护送一支东印度公司的货物船队。公司为表彰他的服务赠予他一千英镑。

沃伦·黑斯廷斯远赴印度追寻财富,“他个人的”财富。他变得如此富有,以至于能随意赠予伊丽莎——一个甚至非其亲生的孩子——一万英镑。这笔源自印度织工的钱财,遗赠给伊丽莎,婚后则归亨利所有,而简也可以动用它以担保其出版事业。这些便是纵横交织于社会经纬中的线索。1809年,黑斯廷斯先生在吃早餐,享用着温室培育的荔枝和释迦。他收到了伊丽莎的来信与礼物。

简购得一些上等亚麻布,将其缝制成衬衫、衬裙及内裙。
“这爱尔兰亚麻的质地虽不及我预期那般精细,但我付的钱与原先打算的一样多,也就没理由抱怨。每码三先令。”
在她信中,“爱尔兰”一词实为亚麻布之代称。爱尔兰人只能织造亚麻,英国禁止他们出口羊毛。
被剥夺了土地、语言、森林与未来:爱尔兰人民奋起反抗。

他们遭受残酷镇压。
亨利·奥斯丁随牛津郡民兵部队被派往爱尔兰维持秩序,负责起诉、拘留、驱逐、处决联合爱尔兰会成员。
“我将染红我的衬裙,踏遍天涯乞食为生,直至双亲咒我命绝……愿我爱人平安归去……”
于是,饥饿与大规模移民的场景就此铺开。亚麻布构成了奥斯丁家族女性拼布被的衬底。爱尔兰人就在那里,在背景里;未经装饰,朴素无华,无人问津。

这与简有何干系?简读废奴主义者的著作。她憎恶奴隶制,正如所有有良知的人应当做的那样。但她的财富又如何能与他人撇清关系?达西先生建造彭伯利庄园时,难道没有动用西印度群岛投资的收益?他的朋友宾利先生——其财富来自商业贸易——那些钱难道没有沾染童工的血汗?她书中英雄们夸耀的年进一万英镑:这些钱不会凭空而来。当法律虚构只需大笔一挥就能将人贬为财产、沦为商品时,想象与现实的界限何在?最早的奴隶法典正是英国人书写:将人类定义为动产的法律条文。这是一次重新定义非人道的创意写作。而后英国又发明了股份制公司这种奇特产物,将不可言说之事外包。商人冒险家们横行全球:乡村牧师与慈祥的老寡妇们安坐客厅购买股票、提供担保。他们看不见血肉之躯。他们只看得见资产负债表上工整的股息数字。

这一年是1809年。一位女子静坐缝纫,她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她编织故事,纺出纱线;每一段都是爱的篇章。然而,她始终未婚。她将永远被称为老姑娘。缝纫间,她吟唱起来……

简重新拾起《埃莉诺与玛丽安》的手稿,这是她最早的作品。她重读并调整了结构,用缝纫针将各部分别在一起。然后她为它起了个新名字:“理智与情感”。
亨利,如今已是伦敦一家银行的老板,再次行动起来为简寻找出版商。这一次,他提供了资金支持。《理智与情感》由托马斯·埃杰顿接受出版,采用委托模式,费用由作者承担。计划印刷一千册。这是一场巨大的财务冒险。如果书籍滞销,简将无力承担这笔费用。1811年4月,简前往亨利处校对她即将问世的首部小说的印刷样稿!

1811年2月。在安排《理智与情感》出版并修订《傲慢与偏见》手稿的同时,简开始着手创作一部全新的作品。简的新小说确实与众不同,没人能指责它过于轻快明丽。她明确为出版而写作,表面上,《曼斯菲尔德庄园》颂扬谦逊与美德。然而从简的无意识中,以及她的笔端,更暗黑的题材悄然浮现。
简勾勒了一个孩子的肖像,一个女孩,一个穷亲戚,范妮·普莱斯,她被从家中带走,去与富有的叔叔一家同住。她被困在一个一切都不对劲的家庭里。

1814年1月。河流冰封,道路难行,大雪纷飞,层层堆积。简坐在炉火旁,心中满溢着自得其乐的思绪,感到无比幸福。
《曼斯菲尔德庄园》已被接受出版(按佣金制——埃杰顿未提出购买版权),简面前又摊开了一沓崭新的空白稿纸。
“我将塑造一位女主角,除了我自己,恐怕无人会真正喜爱她。”
爱玛·伍德豪斯,俊俏聪慧,家境殷实,仿佛集世间恩宠于一身,在将近二十一年的岁月里鲜有烦忧。她处境中堪忧之处,在于过于随心所欲的支配力,以及稍显自视过高的性情。她的势利、自满,加之早年丧母的经历,使其性格与境遇竟与范妮·奈特如出一辙。
主人公是奈特利先生,比爱玛年长十六岁。这对伴侣以成熟、务实的爱情观,通过争论、倾听和良好协作展现了彼此的契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尚未考虑爱情之前。……当其他人纷纷催促和建议时,奈特利先生和爱玛仅用寥寥数语便敲定了一切。
爱玛对她那位喜剧般脆弱的父亲伍德豪斯先生有着深深的依恋。这是一个关于父爱与父辈形象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对奥斯丁先生的致敬,他虽已离去,却从未被遗忘。

在《爱玛》中,奥斯丁将其自由、间接且充满讽刺的叙事手法推向新的高度。一如既往,故事围绕女主角的种种不幸展开,但此次视角如此贴近,我们几乎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
而爱玛对自己故事的叙述并不可靠——她连自己的感情都弄错了。直到第四章,她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爱情。
表面看来,这本书是一部温文尔雅的世态喜剧。深层之下,暗流涌动。
爱玛对这些事件一无所知,因此我们只能事后通过间接的方式了解这场戏。正因如此,重读这部小说时会发现一个全新的故事。手法堪称精妙。

简当然在着手另一部小说。她当然会这么做。一旦创作热情被点燃,便难以轻易熄灭。她于1815年8月8日提笔,至1816年8月6日完成这部作品。几乎整整一年时间,铸就了她最完美、最庄严的著作。
《劝导》,一部秋日漫步的小说。对逝去爱情的渴望。

1817年1月。简依然做着长久以来她一直在做的事——写作。有时她虚弱得只能握着一支铅笔,倚靠在枕堆中,却仍坚持写下去。
《桑迪顿》是一部奇特而狂热的作品。如梦似幻,视角不断变换。
那些所谓的病患其实不过是些疑病症患者。主人公(或者说反英雄?)是一个因阅读小说而心智扭曲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桑迪顿》中,奥斯丁塑造了她的首位黑人角色。
但我们注定无法知晓她对自己造物的最终构想,因为历经十二个坎坷的章节后,疾病击垮了她。她搁下了笔。

简又度过了七周时光。卡桑德拉始终陪伴在她身旁。
6月悄然步入7月,简的脑海里一直思索着温彻斯特当地圣徒圣斯威辛的故事。
“据说,若圣斯威辛节那日下雨,雨便会持续四十个日夜。而今,这雨已远不止四十日。我们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我们的圣人如此不悦?”
圣斯威辛节是7月15日。这天下了雨。简看到马车载着绅士们前往温彻斯特赛马会。她为此创作了一首简短而完美的诗,口述给卡桑德拉。
三天后的黎明时分,她离开了人世。

《劝导》与《诺桑觉寺》(原名《苏珊》)于1817年12月以四卷本形式在作者逝世后出版。该版本仅印刷一次,最后数百册作为尾货折价处理。1832年,出版商理查德·本特利以二百五十英镑购得奥斯丁全部六部当时已鲜为人知、绝版多年且风格略显古旧的小说版权,将其以廉价单卷本形式重新刊印。这些作品自此长销不衰。
亲爱的简,她的一生并非波澜壮阔。她不求名也不图利,性情极为平和,从未说过一句急躁、愚蠢或尖刻的话。她自身近乎完美,达到了人性所能及的极致。这幅肖像画呈现的是一张非常讨人喜欢、甜美的脸庞。虽然不太像她本人,但公众无从察觉。

简·奥斯丁长什么样?
这是图像传记作者思考的起点。我们自以为从十英镑纸币上熟悉的形象中认识了简·奥斯丁的模样,实则不然。唯一经过认证、展现奥斯丁面容的肖像,是卡桑德拉绘制的这幅微小、未完成的水彩素描。
在《英格兰史》中,卡桑德拉对苏格兰玛丽女王的描绘,也很有可能画的是简。
我通过综合所有这些画像,连同她父母及兄弟姐妹的肖像与照片,形成了对简的理解。尤其让我深受启发的是同时代人富尔沃·威廉·福尔1838年对简的这段记述:
她生得标致——确实标致——容光焕发,双颊晕染着生动的红晕,像个娃娃——不,这比喻全然不妥,因为她眉眼间流转着如此丰富的表情——她更像个孩子,十足的孩子气,活泼灵动又妙趣横生,待人极为亲切,惹人万分怜爱。
“像个娃娃”意味着她与哥哥爱德华一样,有着小巧的嘴巴和圆润粉红的脸颊。她那双使面容显得“格外聪慧”(《傲慢与偏见》第六章)的秀目,则与哥哥亨利颇为相似。
她的鼻子像她哥哥弗兰克一样呈鹰钩状——尽管某些肖像画中刻意弱化了这一特征——并且她继承了哥哥的鹅蛋脸型。
此外还有两幅未经认证的肖像:赖斯肖像画,根据奥斯丁家族说法画中人物是简;以及伯恩肖像画,这是一幅近期发现的铅笔素描,背面标注着“奥斯丁小姐”。出于各种原因,有人认为这些并非简·奥斯丁本人,但将它们与卡桑德拉的素描进行对比后可以发现,这些画像很可能描绘的是同一个人。
澎湃新闻记者 丁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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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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