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念，月华如练照归途

写在前面：

月光温柔地剥开尘封的心事，将游子的思念与童年的安稳层层勾连。那些甜得发腻的月饼背后，藏着一整个被庇护的童年，和“家”字代表的全部温暖。这轮中秋的明月，是我们共有的情感信箱，托付着最私密柔软的心事，牵引着离散之心朝向故土的归途。

如夜，推窗，那轮挂在心里的满月便不容分说地闯了进来，这是中秋的月啊，带着一身清冽的、恍如隔世的光！它不像太阳，太阳是霸道的，催着你前行；月亮却是温柔的，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只轻轻一瞥，便能将你尘封的心事，一层层，剥茧抽丝般，全都勾连出来。

这光，是凉的，滑过皮肤，像一滴陈年的泪；这光，又是暖的，融融地，竟与记忆深处那盏守候的灯火，渐渐重合。

这便是我所怀念的吗？我知道，我所怀念的，其实并非某一个具体的中秋，而是所有那些中秋所共同酿造的一种氛围，一种笃定的、圆满的、被甜蜜食物和温暖人情包裹起来的安稳。

那时的月亮，似乎也比现在更圆、更亮，像一块被擦得锃亮的银盘，高高供在深蓝色的丝绒天幕上。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被月光筛得细细碎碎，风一吹，便在地上轻轻地摇，像一池晃动的心事。

母亲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忙碌，也格外柔和。她会在供桌上摆上月饼、菱角、莲藕和一只毛茸茸的嫩芋头。那香烟袅袅地升起，笔直地，在月光里显得分外清晰，仿佛一条通往天上的、纤细的路。我们小孩子是不懂这些仪式的，只眼巴巴地望着那摞得高高的月饼。

最期盼的，莫过于分食那只最大的“团圆饼”！刀刃切下去，碰到里面结实的馅料，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声音里，都满是富足与喜悦。

如今，我尝遍了广式的莲蓉蛋黄、苏式的酥皮百果，甚至一些新奇的、裹着巧克力或冰淇淋的月饼，可它们吃在嘴里，总像是隔了一层。我的舌尖，我的胃，固执地怀念着母亲手做的、那甜得有些发腻的豆沙月饼、五仁月饼……那甜，是实在的，是厚重的，是能将一颗漂浮的心，稳稳地安放下来的。

我终于明白，我所贪恋的，并非那一口吃食，而是那食物背后，一整个安稳的、被庇护着的童年，一个“家”字所代表的全部温暖与踏实。

月华流转，将我的影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这清辉普照大地，如果母亲还在的话，想必也正落在故乡的庭院里，落在母亲新添的白发上吧！如果她还在，她此刻，是否也正望着这同一轮月亮呢？

思念，便在这无声的对望里，疯长起来。它不像洪水那般汹涌澎湃，却像这月光，无孔不入。它会在你走过某个街角，闻到一缕隐约的桂花香时，悄然袭来；会在你深夜独坐，听见远处一声模糊的汽笛时，蓦然涌上心头。

此时，心绪不再平静，只一个“乱”字撩拨出了所有的潮湿、所有的泛滥，乱的没有了方寸，却如此真实，如此在决堤的情感里淹没。

这思念，是属于游子的。古往今来，这轮明月见证了多少这样的思念。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静夜凝思，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固执认定，再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旷达祝愿，月亮，成了我们这个民族共有的情感信箱。

我们把自己最私密、最柔软的心事，都托付给了它，相信它能将这绵长的情意，传递给千里之外的那个“心上秋”。我们这些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便靠着这一线月光的牵引，才不至于在异乡的繁华与冷漠中，彻底迷失了来路。

窗外的城市，依旧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人间烟火，热闹是它们的，那份由月亮带来的、清寂的怀念，却是我自己的。

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像是被命运放逐的候鸟，为了所谓的理想与生活，不断地迁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拥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却也失却了那个可以安然栖息的、唯一的巢。我们变得无比坚强，可以在职场上独当一面，可以在陌生的酒桌上谈笑风生，却在一轮圆月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月亮，渐渐升到了中天，光辉愈发皎洁，也愈发清冷。它像一个巨大的、冷静的旁观者，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无动于衷，又包容一切。它从不回答你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照着，让你在自己的影子里，看清自己的孤独与渴望。

夜深了，风里带了更深的凉意。

我缓缓关上窗，将那一片如水月华，连同那无边无际的思念，一同关在了窗外。它们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了下来，化作心底一层柔软的、潮湿的土壤。

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我依旧会是那个步履匆匆、为生活奔波的都市人。但我也知道，总有一些夜晚，譬如中秋，譬如这样月华如练的夜晚，我会再度推开这扇窗，让自己做一回纯粹的、满怀乡愁的游子。

那月光照亮的，不只是我今夜的归途，更是所有离散之心，朝向故土的、永恒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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