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指南作者:陈十六
最近梁鸿频繁地出现于公众视野内。距离上次她的作品被这么大范围讨论,还是“梁庄三部曲”。
人们知道她的梁庄,现在也知道了她的《要有光》,但不知道她为何将目光从乡村投向看似不相关的青少年心理。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偏好黑白搭配,简约干练,毫无锋芒。她喜欢笑,笑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发自心底的开心,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到沉重的话题时,也平静温和。
梁鸿今年52岁,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在写作上,她不会停止挑战自己。她说,“对于我这样的写作者而言,我愿意不断挑战边界。”
梁鸿的边界在哪里,目前还没有出现。

在河南的一众历史人文城市中,邓州的名号并不响亮,但很多历史名人都在此生活过,如张仲景、韩愈、寇准、范仲淹等。每个人上学时都背过的《岳阳楼记》,就是范仲淹写于此地的。
历史悠久,文风厚重的邓州,历来重视教育。
1973年,梁鸿出生于邓州穰县梁庄村一个拮据的村户人家。

少年时期的梁鸿
她前面已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后面还会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常年瘫痪在床,只有父亲一个壮劳力赚取家用。
但最艰苦的时候,父亲也不让孩子们辍学,除非孩子自己考不上了。
上小学时,梁鸿曾因为交不起6元的学费,被老师赶到了教室外面听课。
父亲知道后,带着梁鸿走遍全村借钱,两毛、五毛……脏兮兮皱巴巴的毛票摞了一沓,每一张都盛着一段抚不平的岁月,交到了老师手里。

梁庄小学
解决了精神食粮,那空空如也的肚子怎么办呢?
在梁鸿的记忆里,辛辣,就是贫穷的味道。
家里缺菜少油,梁鸿和哥哥姐姐种了一小片辣椒,全家人就靠着辣椒下饭。
到了冬天,连辣椒和白萝卜都吃完了,就只好吃辣椒杆捻成的粉末,严冬季节能把人吃得汗流浃背。
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懂事成熟。

梁庄老屋
长姐如母,大姐原本考上了中专,但为了照顾家里,放弃了到北京工作的机会。大姐17岁就到村里的卫生院工作,12块的工资自己只留下两块,其余10块全部给了家里。
梁鸿从小就心疼为家庭奉献了一切的大姐,后来在回忆时说起,大姐的婚姻都被几个弟弟妹妹拖累,不由得眼中含泪。
梁鸿小时候性格内向,惆怅多思,不喜欢出去玩,只喜欢读书。
她把上高中的姐姐们的书读了个遍。在大姐的影响下,梁鸿早就把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作为责任背到了肩上。

梁鸿的大姐秀梅
初中毕业后,18岁的她顺利考入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为了尽快补贴家用,她回村里当了小学老师。她有了自己的宿舍,便把妹妹接来照料,为家里分忧。
当老师的第三个年头,她遇到了之前在这所学校教过书的同事,同事那时在南阳教育学院读书。
梁鸿睁大了双眼问:“你都教书了怎么还能继续读书?”那人说:“考呗,考上了就能读,但需要镇教委的同意。”
这给信息闭塞的梁鸿打开了一扇天窗,她万分激动,在自行车上架了一箱苹果,骑上直接去了镇教委主任的办公室。

青年时期的梁鸿
1994年秋天,她顺利考上了南阳教育学院。梁鸿在这几年里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对文字如饥似渴的她,渴望去接触更前沿的学术思想,所以她决定继续深造。
为了自考研究生,她从ABC开始学习英语。
1997年本科毕业后,她又叩开了郑州大学的校门,开始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硕士学位。
2000年,她离开了生活了27年的河南,到北京师范大学念博士。
步履不停,从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到南阳,到郑州,再到北京,她自己也从文学大门之外走到了学术圈层之内。

梁鸿
梁鸿师从鲁迅研究专家、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王富仁教授,踏入了文学评论的世界。
王富仁教授告诉她,你是河南人,你要研究河南文学史。
老师的话,让梁鸿本人以一种新的视角“重返故乡”。
三年博士期间,她阅读了大量乡土文学,河南作家刘震云、李洱、张宇等人的作品被她反复研究。
最终,她写下了25万字的博士论文——《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梁鸿《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论文后来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王富仁先生赞之为“相当系统、完整地缕述了河南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
而梁鸿自己说,“研究河南文学这三年,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梁鸿认为,如果没有这三年的研究,就不会有后面她写的梁庄。
梁庄,那是她已经离开却又注定要回去的地方。

刘亮程说:“文学写作,是一场自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途。”
2003年博士毕业后,梁鸿任教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
从梁庄村到南阳,再到郑州,最后扎根于北京,梁鸿的求学求职之路是无数个小镇做题家的成长模板。

梁鸿(右四)获中国李庄杯奖
她陆续出版著作,发表数十篇论文,获2008年度当代作家评论奖、2009年度《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
然而成绩单越来越光鲜的同时,梁鸿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教书,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意的文章,一切都似乎没有意义。”
她想逃离书斋,回到现实世界。

梁鸿
“那种现实生活我更喜欢,我忍不住,更愿意去‘越界’。所以那种‘逃跑’对我的性格而言是早晚的事。”
如众多作家一样,他们先在地理上逃离家乡,却又在情感上回归家乡。
梁鸿也一样,她用了21年离开,又在35岁时带着3岁的儿子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到梁庄时,亲人们都来接站,可梁鸿的儿子看着满是泥泞的土地,说什么也不愿意下车。面对这么多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梁鸿羞愧难当,狠狠地批评了儿子。

梁鸿的儿子
重新和乡亲破冰,是父亲帮忙的。他拖着病躯,穿着那件数十年如一日的白衬衫,带梁鸿到各家各户去聊天、吃饭。
梁鸿记录得很细致,在文字里保留了乡亲们的方言与用词。
她感到很震惊,虽然自己多年以文字为生,但她未曾见过这些来自大地与生活的情感、语言、智慧,那么生动、丰富!
更大的发现是,原来自己从来都不了解梁庄。

梁鸿和梁庄人在一起
2010年春天,她把整理的记录写成文章。写到10万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文体问题。
这不是小说,也不是报告,更不是论文,那是什么?
恰好这时《人民文学》开了一个“非虚构”的栏目,主编李敬泽非常看好梁鸿的文章,认为《梁庄》系列为文学发展开创了更大的可能性。
在河南的十万字,成为了《中国在梁庄》的雏形,也是梁鸿投身非虚构写作的起点。

梁鸿《中国在梁庄》| 台海出版社
2010年底,梁鸿有了新的好奇点,她想知道梁庄人在梁庄之外的世界如何生活。
她走访了梁庄人在全国打工的所有城市,广州、东莞、青岛、北京、内蒙古……
400余位打工者,200万字的笔记资料。
她去过密不透风的小黑屋,令人作呕的脏茅厕,每天结束采访时她几乎已经全身散架,可第二天,她又会早早爬起来继续新的采访。

梁鸿(右)寻访在外务工的梁庄人
2013年,《出梁庄记》出版。这两本书带给梁鸿公众的关注和掌声,让她变成了一个所谓的“著名作家”,但这些没有为梁庄带来任何改变。
她对此觉得十分愧疚,负疚感像个沉重的石头,压得她难以喘息。
梁鸿带着沉重的心情再次回到梁庄,她沿着湍水走了十来天。
这条从小就陪伴她的大河,让她感到宁静,她每天都在河边和乡亲交谈,对自己的谴责终于慢慢消解。

梁庄的河
2020年,距离《中国在梁庄》出版的2010年已过去了十年。这一年,中国在城乡结构上发生了决定性转型,农村人口第一次少于城镇。
梁鸿在高校,自然很快关注到了这个信息。
她不由得好奇,这时的梁庄怎么样了?她想知道,10年之后,那些人的命运是否有所改变?
于是,她重返梁庄。
相对于前两部作品,梁鸿以一种“更自在”的状态去书写《梁庄十年》。

梁鸿《梁庄十年》| 上海三联书店
她不再像一个外来者一样去观察梁庄,而是作为一个和乡亲们更加交融的内部一员,把自己完全活到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去。
正如作家徐则臣对《梁庄十年》的评价:“我(梁鸿)不为文学,也不为社会学,我为自己,率性而为。”
这三本著作被称为“梁庄三部曲”,如同一条长河,记录了一个村庄的变迁轨迹,被誉为“中国非虚构写作的重要实践”,在乡土文学、村庄志的领域里成为绕不过的里程碑作品。
而对于梁鸿自己来说,在不断地去往更远的世界时,她精神的源头始终在梁庄,在家乡那条名为“湍水”的河与河流边上的那些土地和树木里。

《梁庄三部曲》| 中信出版社
她不想终止对梁庄的书写。
“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2030年,2040年,再写梁庄,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我充满好奇和期待,我几乎等不及时间的到来。”

《梁庄十年》出版后,梁鸿暂时停笔,回归家庭。但巨大的挑战随之而来:她突然发现和孩子难以沟通。由于长时间沉浸于书写中,她和孩子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
“我在哪里错过了你,我亲爱的孩子?那是2022年5月的一天。我意识到我精神痛苦的某一来源,并且努力去探寻它。”
她诉诸于书籍、朋友去寻求解决方案,但越了解,就越沉重:“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原来中国青少年的成长现状已经如此的艰难,自己和儿子的问题不过是无数问题的一个小缩影。
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如此痛苦?身为教授并获得众多荣誉的她,回答不上来。

梁鸿
作为一位迷茫、痛苦的母亲,也作为一位非虚构作家,她想捕捉孩子们那些内心深处的震颤,想知道在这个时代,在孩子身上发生着什么。
最开始,梁鸿在网上发布信息,询问有没有青少年愿意分享自己的故事,只有一个孩子回应了,她是雅雅。后来,梁鸿又认识了敏敏、花臂少年、吴用……
三年里,梁鸿的脚步穿越中国的超大城市、中等城市、县城、农村,去寻找那些因为心理问题而休学在家的孩子,那些在退学甚至生死边缘挣扎的孩子。
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学校,他们的诊疗机构,在她的笔下缓缓铺陈。
梁鸿说,《要有光》这本书不是控诉,不是批判,而是一种追问,我们如何以爱之名背离了对孩子的爱?我们还能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

梁鸿《要有光》| 中信出版社
她希望孩子、父母、教育工作者读到这本书的时候,都会对这些疑问进行思考。
或许,家长今晚对孩子少一些逼迫,多一些宽容;老师今天不会拖堂,让孩子们早点放松。这些细小如浪花般的改变,终究会汇聚成河流,那时候,改变会真正在更大范围实现。
很多人对梁鸿在写作主题上的跨度非常好奇,一个写乡土文学的作家,怎么大跨步到了青少年心理领域?
其实,无论是梁庄记录,还是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其实都来源于同一个动力——梁鸿自己的精神困境。

梁鸿谈写作动机《要有光》新书访谈
在工作中的迷失使她回到家乡,在家庭中的困惑使她走向那些痛苦的少年。
“我的写作和思考方向大部分是跟自己的生命经验相一致的,这是我内在的激情。”
她从没刻意要规定自己写什么主题,什么体裁。
“其实就是一种自然的冲动。不论是学术论文,还是文学,好的作品一定是和你的情感有关联的。”

梁鸿
梁鸿还在追寻着那些问题,只要她还有冲动,她就会去问、去看、去写。她的工作不在书斋之内,而是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
正如她所说——
好奇心永远是写作重要的一个起点。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本身而言,还想再挑战一下试试有没有新的可能。
内容策划: 翟晨旭 夏夜飞行
排版设计: 蕾蕾 洛溪
更新时间: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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