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满仓有声散文 |《灞河石》

灞河石

小雪节气的次日,西安城里竟意外地出了太阳。不是那种明晃晃、刺人眼的亮,而是隔着层薄纱似的、温吞吞的一团暖光,懒懒地照着。心里头一动,便又动了去灞桥的念头。这念头一起,竟是拦也拦不住的。于是,出了城,过了那有名的灞桥驿,便望见了那一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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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殷满仓 演播 | 郭雷 制作 | 杨凯

灞河的水,竟是这样清了。许是前些时日的雨水,给它注入了新的魂灵。水声哗啦啦的,不是夏日那种混浊的咆哮,是清凌凌的、带着些欢快调子的流动,像是有谁在不远处,不停地抖开一匹无尽头的光滑的绸子。我顺着那熟悉的步道走下去,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又迈向那宽阔的、布满石头的河滩了。说是寻石,倒不如说是一种无言的赴约。总觉得,这河滩的某处,有那么一两块沉默的石头,是专等着我来带它回家的。

这一回,我的运气竟还是这样好。目光才在那一片白花花的乱石阵里扫了几个来回,便一眼瞧见了它——它就那么静静地卧在水边,周遭是些棱角分明、或是奇形怪状的同伴,愈发衬得它圆融、妥帖。烧饼一般的大小,却比寻常的烧饼要厚实些,是一块扁平的、令人心安的石墩儿。我走过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是老友重逢,只需伸手,将它稳稳地捞起。入手是沉甸甸的、一种实在的冰凉。心里头一声欢呼:如获至宝!

这石,是花岗岩的质地,摸上去,是种经过千般抚弄、万般冲刷后的光滑,毫不硌手。石面上,有着浅褐与青灰相间的纹理,那纹路曲曲折折,迂回盘绕,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又像是一部无人能懂的、用密码写就的天书。我捧着它,怔怔地出神:你这石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你真是从那“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古道之上,从那秦岭大山的深处,被亿万年前的某一次山洪,或者某一道我无法想象的古水,一路裹挟着、翻滚着、磨砺着,最终落户到这灞河之畔的么?这冰冷的石躯里,可还封存着当年韩愈南贬时,那风雪的马蹄声与诗人的一声长叹?那秦岭的龙脉灵气,亿万年地壳运动的伟力,莫非就藉由你这小小的、不起眼的躯壳,向我这后来的、偶然的过客,做一次沉默的显现?

这已是我的第五块“灞河烧饼”了。捧着它,像是捧着一个圆满的句号,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说起捡石的缘起,思绪便不由得回到疫情开始那一年。那时的西安,从隆冬起,便陷入了一场漫长令人窒息的封控里。日子像是被冻结的胶,黏稠而凝滞。直到夏初,那坚冰似的管控,才稍稍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一家人在屋里憋闷得太久,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霉味。于是,什么也不顾,只想走出去,走到有风、有水、有天光的地方去。开着车没有目的径直地向东,一直开到了纺织城东的灞河旁。

那时的灞河,于我,不啻于一剂解救的良药。那开阔的河床,那哗哗的水声,那高远的天,那自由的风,一下子就把胸腔里积攒了数月的浊气与郁结荡涤开了。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后来索性就下到河道。满河床的石头,白花花的,铺陈到视线的尽头,像是一片沉默的、等待检阅的军团。就在那万万千千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乱石阵中, 我千搜万寻,目光便与我的第一块“灞河石”相遇了。那不是玉,没有炫目的花纹,它只是那么朴素地存在着,有着浅浅的青灰相间的纹理,也是这般烧饼的模样,圆圆的,扁平的。我捡起它,用小木棍划划,竟连个白线也不留,硬度极高。那一刻,心头忽然就觉得,它不就是关中人最实在的吃食——那烙得焦黄、内里千层的烧饼馍么?厚实,顶饿,给人以最根本的慰藉。

自那以后,仿佛是开启了一扇隐秘的门。这几年里,但凡心中有所郁结,或是单纯想寻个清净,我便会来这灞河边走走。而每一次都不曾空手而归。第二块,是在一个秋雨初晴的午后捡到的,颜色要更深沉些;第三块,小巧玲珑,正好可以做个纸镇;第四块,则带着一道天然的、如同远山起伏的裂痕……它们都是这般圆平的“烧饼石”,只是大小厚薄又同,各有各的脾性。我将它们一一请回家中,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书房靠窗的条案旁。

我将这第五块新成员也轻轻置于它的同伴之间。五块石头,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房内,在从窗棂透进的、斜斜的日光里,泛着各自不同的、温润的光泽。它们来自同一道河流,同一片河滩,虽有着各自不同的旅程与故事,但却因我而联结而相聚。我常常对着它们心猿意马,它们是祖孙还是父子,拟或是兄弟?不过有一点无需置疑,它们都来自秦岭,都有着中华龙脉的骨血与律动。亿万年前,那场轰轰烈烈、天崩地裂的造山运动,秦岭这条巨龙,从古海里一跃而起,用它那花岗岩的筋骨,撑起了中国的脊梁。这些烧饼石,定是那时从巨龙身上崩落下来的鳞甲碎片。它们见证了鸿蒙初开,见证了王朝兴替。灞河,这条千年万载流淌不息的河,便是运送这鳞甲的驿道。它用无尽的水流与时间,耐心地打磨着这些桀骜的、有棱角的骨骼,磨去它们的火气,磨去它们的锋芒,最终,将它们陶冶成这般温润、圆融的模样。这哪里是水流的冲刷?分明是时间本身在用它那无比温柔又无比冷酷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它们,给它们以新的沉静的生命啊。

“雪拥蓝关马不前”,我喃喃地吟诵这句诗。那蓝关,不就在这秦岭的北麓么?当年韩湘子一句“云横秦岭家何在”的叩问,那份英雄失路的悲慨,想必也曾震荡过这灞河中的每一块顽石。这案上的烧饼石,或许就曾亲耳聆听过那风雪的呜咽与诗人的吟哦。它们沉默着,将一切惊天动地的历史,都内化为自身那一道道曲折的、无人能解的纹理。

我不再去想那些宏大的、属于地质与历史的事情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这五块来自灞河的烧饼石。它们是我在纷扰俗世中,一次次出走又归来的印记;是我从时间的河流里,偶然捞起的几个沉甸甸的、安稳的句读。这书房,因了它们的存在,便仿佛有了一座微缩的秦岭,有了一段凝固的灞河。这空气里,也似乎隐隐然,有了那万年龙脉的、沉雄博大的呼吸。

【2025年小雪节气次日写于西安金玉轩】

作者 殷满仓,陕西蒲城人,编剧、作家、高级记者。中宣部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评委,中国广播剧最佳编剧,中国广播剧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微短剧委员会副会长,丝路之声广播剧创研基地主任,丝路之声网络音频产业基地主任,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有声阅读委员会西安创研基地主任,浙江传媒学院、南京传媒学院、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大学、西北政法大学、渭南师范学院客座教授。


郭雷

中国播音主持史研究基地特聘研究员,曾担任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国际观察》《高端访问》《新闻调查》《走近科学》等栏目的解说和配音工作。合著:《中国朗诵艺术教程》专著:《中国朗诵艺术论纲》。


杨凯

西安交通旅游广播电台主播,西安交通旅游广播音视频制作中心负责人,中国广播奖得主,中国金长城奖得主,中国金黄河奖得主。《猫和老鼠陕西方言版》配音主演,陕西省音乐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朗诵协会理事,西安市文艺两新联合会影视与配音专业委员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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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22

标签:美文   散文   秦岭   烧饼   中国   西安   河滩   广播剧   石头   纹理   巨龙   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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