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未曾拨开的朦胧
我总觉着,这人世间最耐人寻味的,并非一览无余的朗朗乾坤,而是那一片挥之不去、萦绕心头的朦胧。它像宣纸上偶然晕开的一团淡墨,边界是模糊的,形态是不定的,却因此蕴藉了无穷的可能与诗意。它隔着一层,看不真切,反倒生出一种安全的、引人探寻的美。这朦胧,许是冬日窗上凝结的霜华,将屋外的枯枝败景幻化成琼枝玉叶;许是暮色里渐次弥漫的薄霭,给熟悉的街巷罩上一袭温柔的纱;又或许,只是记忆深处,一张早已褪了色彩、辨不清眉目的脸。
幼时居于老宅,最爱便是秋冬之交的清晨。江南的湿气重,一夜北风,便能催生出满世界的白茫茫。那不是雪,是厚墩墩、软绵绵的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雾。推开房门,庭前的石阶、院角的芭蕉、远处邻家的屋脊,统统不见了。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潮润的手,轻轻地抹去了棱角与边界,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浮沉在一片乳白色的、流动的光晕里。我总不敢走远,只立在屋檐下,看那雾如何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聚合、游移。空气里满是清冷的水汽,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那时胆子小,觉得这朦胧里藏着些什么,或许是《山海经》里提到的精怪,或许是从聊斋故事中溜出的狐仙,它们就在这白茫茫的屏障后,静静地窥探着我这个尘世的小孩。于是,心里便生了三分怯,七分奇,既盼着太阳快些出来,还世界一个分明,又私心想着,这仙境似的迷离,若能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这雾中的世界,声音也变得异样了。邻人早起汲水,那木桶碰着井沿的闷响,隔着浓雾传来,仿佛远了十倍,又仿佛近在耳畔。卖豆花的吆喝声,被水汽浸润得圆润、绵长,失了尖锐的调子,只余下一段醇厚的音韵,在巷子里悠悠地荡着,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极深的潭水,涟漪是看不见的,只能用心去感觉。最妙的是脚步声,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都变得那般沉实、钝重,一步一声,笃笃地,像是敲在什么柔软而有弹性的物事上,声音被吸去大半,只剩下一点核心的、闷闷的回应。这一切的声响,在这无边的朦胧里,都失了来处,也难辨去向,成了这混沌天地间自在的音符。我于是明白,朦胧不只欺骗了眼睛,也迷惑了耳朵,它让感官变得迟疑,却让想象插上了翅膀。
老宅的书房里,悬着一幅外祖父留下的山水画。年深日久,绢素已微微泛黄,尤其是那远山的部分,墨色漫漶,云烟缭绕,山与天的界限早已不清了。近处的松石、溪桥,笔触尚还清晰,可越是往画轴的上端去,景致便越是融入那一片苍茫的灰蒙蒙之中。我儿时看画,总爱追问母亲,那山后面是什么?是另一座更高的山,还是一片海,或者,干脆就是神仙的居所?母亲也答不上来,只笑着说:“看不真切的,就由着你想吧。”于是,那一片朦胧,便成了我心中最广阔的天地。我时而在那云海里添上几只鹤,时而又觉着该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或许正有位白衣的隐士在弹琴。那画上的朦胧,是一扇未曾上锁的门,推开门,便能走进一个任由我心念塑造的世界。后来见识了许多当代画作,色彩绚烂,笔触泼辣,物象奇崛,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回味。它们将一切都慷慨地呈献给你,力量是外放的,不容你有多余的思索。而外祖父那幅旧画,它的力量是内敛的,是引而不发的,它谦逊地留出一大片空白与模糊,邀请着看画的人,用自己的生命经验与情思去将它填满。这或许便是中国古典美学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妙处,不说尽,不点破,艺术的生命,反倒在这朦胧的余韵里,得以生生不息。
及年岁渐长,才豁然发觉,最庞大、最沉重的一片朦胧,原不是笼罩于山水之间,而是沉淀于时光之河的下游,它的名字,叫作记忆。
我试图回想祖母的脸。她在我十岁上便过世了,印象里,是个极清瘦、极爱干净的老人,总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一个一丝不苟的髻。可当我闭上眼,用力去描摹她的五官时,却发现那面容是游移的、不确定的。眉眼是怎样的形状?鼻梁是高是塌?笑起来的纹路,具体分布在何处?这一切,都像一幅受潮的壁画,色彩斑驳脱落,只留下一个大体的、温和的轮廓。清晰刻在我心里的,反倒是些不相干的细节:是她手上那枚银顶针的光泽,冰凉而坚实;是她夜间在灯下补衣时,那一声极轻极轻的、针线摩擦布料的“沙沙”响;是她身上永远带着的,一种皂角与阳光混合的、干燥的气味。
这些感官的碎片,比视觉的形象更牢固地楔入了我的生命。而那整全的、清晰的容貌,却终于被流逝的时光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这朦胧,是一种仁慈的遗忘,它滤去了可能存在的辛酸与苦楚,只将那些最温暖、最本质的感觉,提炼出来,交付于你。它让逝去的人与事,不再是一具冰冷的、可被客观审视的标本,而成为一种活着的、可随你心境一同生长变化的情感存在。我如今想起祖母,那一片面容的朦胧,并不引我悲伤,反让我觉得,她并未真正远去,她只是化作了那一片无处不在的、暖融融的光晕,笼罩着我此后所有的岁月。这记忆的朦胧,是逝者留给生者最体贴的礼物。
由这个人的朦胧推开去,观望身外这纷繁的人世,其朦胧之状,更是令人心惊,且常常失却了诗意的美感,徒留无奈的叹息了。我们与他者之间,何尝不隔着一层厚重的雾障?我们总以为,凭借语言、表情、行动,便能将一颗心完整地交付与另一颗心。然而,语言会曲解,表情可伪装,行动有误读。我们奋力地呼喊,声音传出,却在各自的雾中变了调子;我们急切地伸手,身影晃动,却在对方的视野里扭曲了形状。亲人、爱人、友人,即便是朝夕相对的枕边人,谁又敢说,能完全洞悉对方心底每一丝微澜的起伏?我们大抵都是在凭借一些零星的、片段的证据,去揣测、去构建一个“自以为”的对方。这其间的误会、隔阂、寂寞,便都从这人与人的朦胧里生长出来。这是一种清醒的痛楚,明知温暖就在不远处,却总隔着一层穿不透的、冰凉的玻璃。
扩至家国天下,乃至历史的烟云,那朦胧就更显其庞杂与幽深了。一桩事件的真相,在发生的瞬间,或许就已碎裂成无数的侧面,散落在不同的口耳与记载间。权力、情感、立场,如同不同角度的探照灯,各自照亮一隅,却投下更多、更浓的阴影。我们今日所读的历史,是真相,还是无数偶然与必然交织下,被一次次叙述、涂抹、修饰后的“故事”?那罗生门般的众说纷纭,使得过往的一切,都陷入一种巨大的、难以驱散的朦胧。我们渴望分明,渴望一个确凿的答案,以安放我们惶惑的内心,但历史却常常沉默着,只给我们一片苍茫的背影,让我们各自去解读,去争辩,在这争辩中,照见自身的欲望与恐惧。
如此说来,朦胧竟是无所不在的。它弥漫于自然,渗透于艺术,深藏于记忆,更盘踞于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之中。它似乎是一种缺憾,一种我们极力想要摆脱的认知上的不满足。我们发明了望远镜与显微镜,欲穷尽宇宙之大与粒子之微;我们创造了逻辑与科学,试图为万事万物建立一个清晰的秩序。我们渴望一个“明明白白”的世界。
然而,我们是否想过,倘若这世间真的全然没有了朦胧,一切事物,无论巨细,其本质、其未来、其所有关联,都如水晶般透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那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那将是一个不再有期待、不再有惊喜、也不再有任何神秘感的世界。日出的壮丽,在于破晓前那片刻的混沌与等待;花朵的娇艳,在于瓣蕊层叠间那看不透的心事;爱情的悸动,在于彼此试探时那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婉转。一旦一切明朗,则诗意消亡,想象退位,剩下的,恐怕只是冰冷的、赤裸的、再无余味的“事实”本身。那或许并非幸福,而是一种可怖的荒凉。
这么一想,便对眼前的朦胧,生出几分感激来了。
我依旧行在我的夜路上。路灯的光晕,依旧温存地圈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明亮,而将更大的世界,交给朦胧的夜色。我不再急于赶路,也不再试图看清阴影里的所有细节。我只是慢慢地走着,感受着晚风拂过面颊的轻柔,听着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里举行它们最后的音乐会。远处楼宇的灯火,在夜雾里化作一团团彩色的、梦也似的光斑,很美。
人生在世,或许本就不是为了洞悉一切终极的答案,而是为了怀着一份谦卑与虔诚,去体验这沿途的一切光影交错、明暗交织。那清晰的,是我们立足的方寸之地;而那无穷无尽的朦胧,才是我们心灵的疆场。我们在这朦胧中猜测、构想、希望、爱恋,也因此,我们的生命才拥有了深度与广度。
且珍惜这一片朦朦胧胧吧。它是造物主最含蓄的笔法,是时间最温柔的沉淀,也是留给每一个孤独的行路者,最丰厚的馈赠。它教会我们,不必执着于将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而是要学习,与那一份看不真切的幽微与浩瀚,安然共处。
于是,我抬起头,望向那更深、更远的,朦胧的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星子,在云翳的间隙里,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那光,穿过万古的苍茫,抵达我的眼帘时,也已带了几分朦胧的意味了。可正是这朦胧的星光,告诉我,在一切可见的模糊之上,存在着一个永恒的、清澈的秩序。我们看不见,但我们知道,它在那里。
这,便也够了。
更新时间: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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