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夜行，只影向谁去？

暮色漫过青石板，我又立在巷口老槐下。指尖抚过树皮漆黑的纹路，那粗糙里藏着的温度，多像外婆生前常摩挲的旧毛线衣——曾裹着我整个童年的暖，此刻仍烫着掌心。

风卷枯叶落在肩头，一拂手，五岁冬日的寒猛地撞进心里。母亲走后，父亲总忘了给我添衣，是外婆踩着薄雪来接我，把冻得缩成一团的我塞进她的旧棉袄，声音软得像棉花：“以后跟外婆过，再也不让你受冻。”她的掌心从此成了我的港湾，连细碎秋光都替我挡着——见落叶粘在我软发上，她会笑着拈掉：“丫头头发软，别叫叶子压塌了。”那疼惜比春日暖阳还暖，裹得我满心妥帖。

从前的黄昏从不是如今这般冷清。父亲记不住我对荠菜过敏，分不清我鞋子尺码，是外婆把我护在身后，用满是老茧的手，撑起我整个童年。厨房窗玻璃总蒙着薄雾，我扒着门框看她在灶台前转，蓝布围裙扫过青砖地，米香裹着热气扑过来。她有老寒腿，站久了膝盖就疼，却总在我放学前盛好热粥，晾到温乎。瓷勺碰碗沿“叮当”响：“慢些喝，小心烫。”晚饭后坐在槐树下剥花生，她关节变形的手捏开果壳，果仁全推到我面前的白瓷碟里。我数着她眼角的皱纹说：“外婆，等我挣钱了，给您买最软的棉鞋，天天给您揉膝盖。”她只笑着把我往怀里揽，没说话。后来我才懂，她要的从不是棉鞋，只是盼我安稳长大。可这份简单的盼，我终究没让她等到。

去年深秋，我在城里刚稳住工作，正盘算接外婆来住，小姨的电话就带着哭腔砸过来：“你快回，外婆晕过去了，医生说情况不好！”我攥着手机往车站跑，寒风灌进衣领，冷得骨头疼。高铁上翻手机里的照片，全是外婆的背影：凌晨四点去菜市场挑青菜，只为给我做青菜豆腐；在屋檐下摸我的校服，怕我穿着凉；坐在槐树下织围巾，线团滚在脚边，膝盖搭着洗白的护膝。最后一张是春节拍的，我靠在她肩头揉膝盖，她的手搭在我胳膊上，茧子摩挲得人发痒。她说：“丫头出息了，等你安稳了，外婆就去城里陪你。”可那句“我养你老”，我还没说出口，她就等不及了。

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说不出话。看见我，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缓缓抬手想摸我的脸，却没了力气。我赶紧握住她的手——冰冷，消瘦，只剩骨头，指节上的茧还清晰着，那是几十年为我操劳的印子。她张着嘴，像要哄我“别难过”，只发出细碎的气音。我凑到她耳边哽咽：“外婆，我能买棉鞋了，您别睡好不好？”她眨了眨眼，泪水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心口发紧。那天傍晚，她走了，手里还攥着我买的老花镜，镜片上留着她没擦净的指纹。

葬礼后回老房子，推开门就闻见熟悉的味道——外婆的肥皂香混着烟火气。沙发上放着她没织完的米白色围巾，是我最爱的颜色，线团滚在地上，毛线拖得老长。她总说城里冬天风大，要给我织条最厚的。碗柜里摆着我从小到大的搪瓷碗，最底下那只印兔子的，碗沿被她磨得光滑，兔子耳朵的漆早掉了。走到槐树下，树干上还刻着我和她的身高线，最上面那道是去年她踮着脚刻的，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丫头又长高了”。她视力不好，刻这几个字时，定是凑得极近，费了不少劲。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她在说“丫头别哭”，可我回头，巷口空无一人，再也没有拄着拐杖等我回家的身影。

后来回城里，把外婆的老花镜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吃饭时会多盛一碗饭，回过神才想起，没人再为我挑走碗里的青椒；冬天出门摸脖子，裹紧她织的围巾，没人再叮嘱“戴好帽子，别冻着耳朵”；路过棉鞋专柜停下脚步，想起当初的承诺，心口像被针扎。我终于能买最好的棉鞋了，可该穿的人，不在了。有次加班到深夜，走在空街上，冷雨打在脸上，我突然蹲在路边哭——从前晚归，总有一盏灯在门口亮着，桌上放着热汤，如今再没人等我，没人会在巷口望到路灯通明。

前几天小姨寄来外婆的生活账本，翻开第一页是五岁那年的记录：“丫头刚来，奶粉两罐二十八块，软底棉鞋十五块。”后面每一页，记着我的学费、衣服钱、零食钱，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开销。她总说“外婆什么都不缺”，却把省下来的钱全花在我身上。我把账本抱在怀里，像抱着她温暖的怀抱，突然想起她常说的：“丫头，你好好的，外婆就安心了。”可我终于“好好的”了，她却没享过一天我的福。

星期天再回老屋，门口的大黄还守着，可倚门盼我的外婆，早藏进了暮色里。我知道她一定在，会为我拂去尘土，端上热饭菜，看我狼吞虎咽。可现实是院门锁锈，人去屋空。秋风乍起，老槐树叶落得更急，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我掌心，像极了小时候她放在我手里的花生仁。我摸着树干上的身高线，指尖划过那些刻痕，仿佛又触到她当年暖我手的温度——她用半生把我从孩童养到成人，却在我终于能牵她手前行时，永远留在了时光里。

远处人家的欢声笑语飘过来，衬得巷口的影子更单薄。我站了很久，直到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才裹紧围巾转身。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跟着我。路过老槐树时，风又起了，恍惚间似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响。我忍不住回头，只见月光洒在空巷里，那道长长的孤影，宛如离群的孤雁在夜空中盘旋。前途渺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秋风拂去我的泪水，可那些与她有关的温暖时光，终究永远停在了心里，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