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乾县新阳镇咸阳村老槐树下的黄土地,一路北上。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岭,我仿佛看见五十多年前那个背着布匹的瘦削身影。父亲用双脚丈量过从村里到崔木、到邵寨以及寺背后村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那些被岁月风化了的足迹,如今都化作我心头最深的印记。
七十年代的咸阳村,贫穷像漫山遍野的野草般疯长。村中许多青壮年常常都要去灵台邵寨、麟游崔木一带用粗布换取粮食,或者专门去砍柴禾。那时候,父亲也总是在天未亮时起身,将母亲连夜精心赶制的平整、光亮的粗布仔细捆扎,用麻绳在自行车后座上两头系紧。明亮的月光下,他佝偻的背影像棵被压弯的枣树,却固执地要挑起整个家的重量。布匹在肩上随着步伐起伏,露出靛蓝与土黄交织的补丁,那是母亲用旧衣裳改的边角料。我常躲在门后看着他出发,蓑衣草帽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门楣上悬着的艾草轻轻摇晃——那是他临走时挂上的,说是能驱邪保平安。
翻越山岭的羊肠小道,父亲说,需要穿越几个险隘,亲身感受山峦的高度,丘岭的坡度,河水的温度,沟壑的深度。攀爬最陡的近乎直崖时,必须手脚并用方才可行。他说有次暴雨冲垮了山路,他抱着布匹在崖背下蜷缩了一整夜,回家时裤腿还沾着泥浆。涉水过河更需胆识,初春的冰碴划破小腿,他总把布匹高高举过头顶,自己踩着没膝的河水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前行。
邵寨的集市上,父亲蹲在青石台阶边,把布匹铺成一片蓝灰色的海洋。他从不吆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布面,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孩。崔木镇的柴禾堆得像小山,他砍的柴禾却永远最整齐,捆扎的藤蔓要绕三圈半,这是他的规矩。中午就着凉水啃蒸馍时,他总把最后半块分享给帮忙看柴禾的哑巴老汉,两人比划着手势,笑作一团。
如今这条路上,各种车辆呼啸着穿过新修的隧道,父亲当年攀爬的山岭已变成坦途。在邵寨的街道上驻足,我努力地感受着当年父亲的些许期许,也许某个在乡政府工作的职员曾为他提供过帮助,也许眼前的邵寨镇农贸市场就是在当年供销社旧址上兴建的,但一年一度山核桃的味道却仍然依旧。站在寺背后村的水泥路上,努力寻觅着远嫁姑姑在这里生活过和我的足迹重叠处,体味百年亲戚的姻缘情,感受半个世纪彼此藕断丝连的牵挂,但一年一度红彤彤挂满枝头的柿子却仍然依旧。在崔木镇停留,好像当年的柴禾场变成了公园,羊肠小道则变成了通畅的大路,虽然新修的石雕和专门种的花草代替了柴刀与藤蔓,但一年一度路边盛开的野菊花却仍然依旧。我漫不经心经过的地方,也许正是父亲把柴从沟里扛上平地时流下的汗水湿过的地方,此时此刻的发展变化,天翻地覆,令人惊叹不已。站在崔木的制高点上,环顾四周,我忽然明白父亲走过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路,更是一条从贫穷走向尊严的荆棘路。
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临终前,曾用枯枝在院落的土地上画过路线图。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如今都成了我生命里的等高线。每当人生遇到陡坡,我就想起他攀爬山崖的姿态——不是不害怕,而是知道肩上的重量不允许退缩。他教会我的不仅是生存的坚韧,更是在苦难中守护尊严的智慧。就像他总把布匹捆扎得方方正正,把柴禾摞得整整齐齐,这种对生活庄庄重重的郑重态度,比任何遗产都显得珍贵。
回程时,我特意在陕甘两省灵台、彬州、麟游三县的界沟边停下。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布匹抖动的声响。父亲的身影与夕阳重叠,那些他踩出的脚印早已被野草覆盖,流下的汗水早已渗入脚下地上的某处,却永远深深地烙在我的血脉里。这条路,他辛辛苦苦走了一辈子;而我要用余生,慢慢读懂每一道褶皱里蕴含的无限深情。
(作者:杨文峰)
更新时间: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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