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怀旧

城里的月亮，不过是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银币，冷硬地嵌在灰蒙的天鹅绒上，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我心底珍藏的，是故乡那轮从水田里捞起的月亮，它是一块温润的碧玉，周身氤氲着稻香与泥土的呼吸。中秋的夜晚，孩子们的心事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盼着月亮姑娘掀开她的面纱。

她终于款款而来，从东山之巅，将一匹无形的白练铺向人间，梯田瞬间化作一片凝固的银海。我们这群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早已把新收的稻草铺成柔软的床榻，那清甜的香气是丰收酿成的蜜，我们就在这蜜里打滚、嬉闹，笑声像一颗颗饱满的露珠，在夜色里滚来滚去。小院里，母亲摆开那张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方桌，供品简单得像一句家常话。几块月饼，边缘的焦痕是火焰亲吻的印记；一碗毛豆，绿得仿佛能滴出春天的汁液；几个柿子，则像一盏盏被点亮的小红灯笼，温暖了整个秋夜。她点燃的香，是向月亮递出的一封无声书信，烟雾缭绕间，那句“一家平安”的祈愿，比任何诗篇都更加虔诚。月光下的游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我们高高举起燃烧的稻草把子，奔跑在田埂上，那跳动的火焰是黑夜的心跳，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划出一道道金色的闪电，仿佛要将整个夜幕点燃。大人们则像一尊尊安详的剪影，坐在门槛上，月光为他们披上薄纱。

他们剥花生的声音，像春蚕在啮食桑叶，低语与笑声则像晚风中的蒲公英，轻轻飘散，落在每个角落。偶尔的几声犬吠，也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为这宁静的夜色伴奏。如今，我只能在阳台上，与这轮城市的月亮遥遥相望。它依旧明亮，却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精致而遥远。稻草的芬芳早已是梦里的呓语，远山的轮廓也成了记忆的剪影，这月光，竟也变得味同嚼蜡。走过半生风雨，尝尽背井离乡的滋味，我才幡然醒悟。

我所苦苦追寻的，从来不是这高悬于天的冰冷玉盘，而是那片月光下，那个完整的、温暖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旧梦。那个梦，才是我灵魂真正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