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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冬雨,湿冷的海岛监狱,朱枫就着一点点热水,分四次吞下了用牙齿咬成碎片的随身金饰。整夜,她忍着剧痛,静待天明——彼时彼刻,她距离家乡、距离亲人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再也无法跨越。
这是热播剧《沉默的荣耀》尾声里一幕,剧里的人物几乎都有历史真实原型,其中朱枫烈士的家就在宁波镇海。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朱枫故居里的实木方桌上。这里曾是朱枫青少年时代居住、会友的地方,如今摆放着她曾送给同窗挚友、革命同志陈修良的家具。桌上的时钟已经定格,年轻的朱枫与友人读书、饮茶,谈论时事与理想时,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的道路。
《沉默的荣耀》中朱枫吞金的场景
1950年6月10日,吞金自杀未果的中共党员朱枫因身涉“吴石案”,在台北马场町刑场身中七弹,壮烈牺牲。
在她就义的75年后,她的故事才因《沉默的荣耀》而走进我们的视野——就在天安门那句庄严的宣告响彻全世界时,当年镇海城里的朱四小姐,正潜行台湾,执行她九死一生的交通员地下党任务。
出身江南富贾的传统闺秀,是如何成为一位坚定不移的革命者?
深爱丈夫,儿女双全的她,为什么会别夫抛子,来到白色恐怖下的台湾?
她的名字,为什么沉默了这么多年,才为人们所知晓?
这个秋天,在红枫将染之际,我们寻访她的故乡,她的后辈老乡,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
朱枫故居
【1】
宁波镇海中学,田径场上很热闹,十来岁的中学生们挥洒着青春的汗水,他们脚下的土地,曾是烈士朱枫的家——朱家花园,是当年镇海少有的园林式家宅。田径场边上一处幽静的小院,是朱家花园保留下来的一角。十来岁的朱枫就在这座憩园小楼,吟诵习字。
朱枫生于1905年,她的父亲朱云水是镇海渔业公会会长,镇海城里的巨富。朱枫排行老四,在老家人的眼里,她“派头大,相貌好,当时沈家门找不出第二个”,被朱云水视为掌上明珠。
踏入憩园,朱色小楼中传来人声,有市民因《沉默的荣耀》,特来瞻仰。木结构的双层楼房被改造为朱枫烈士的纪念展览馆,讲述英烈的生平,并陈设其生前的用具。
朱四小姐是宁波女子师范学堂的尖子生,书法字画拜沙孟海为师,甚至还有人常常登门求朱四小姐的字画。
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着一幅朱枫21岁时为沙孟海先生书写的端秀小楷,落款“丙寅仲夏弥明朱谌之”,这是沙老应朱枫的要求,为她起的名字,名谌之,字弥明,意在拥抱光明,待人真诚。朱枫非常欢喜,经常用,直到最后血洒刑场,用的名字都是朱谌之。
沙老曾在纪念朱枫的文章中,提到他的三弟媳陈修良。她与朱枫同在宁波女子师范学堂求学,志趣相投,亲如姐妹,陈修良曾在朱家住了一个多月,二人同吃同游、读书习字,从文学书画谈到社会时事、人生抉择。
而陈修良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女子,她是向警予的秘书,曾担任中共地下党南京市委书记,开展秘密工作。
这对同窗密友,后来一个嫁给了沙文汉,一个只看了一眼照片,就遵父之言,身赴白山黑水,嫁到了冰天雪地的沈阳,成为奉天兵工厂下属炮厂的总工程师陈绶卿的继室。26岁的朱枫,做了四个孩子的继母。
朱枫烈士赠予陈修良的家具
“很多人会以为早期的朱枫是一个传统女性,但其实从头至尾,她都是一名新女性。”作家王旭烽说。
2011年盛夏,王旭烽正在书写一部反映浙江革命女性的作品《主义之花》,书中第一位是秋瑾,最后一位是朱枫,贯穿全书的女地下党人是陈修良。
“她们两个都是宁波人。”王旭烽说,“我妈妈是宁波奉化人,从小我就听着宁波的故事长大,也算是半个老乡。”她说,朱枫于抗战中绽放的独特光芒,恰恰映照出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色,“1840年开埠起,宁波就是个开放的平台,宁波帮也是中国历史上极具特色和影响力的商帮,本身就具有一定进步性。而且这里沿海,海洋文化精神贯穿整座城市发展史。”
正是从小耳濡目染于海陆交汇的商业文化,朱枫走上一条荡气回肠的革命道路,成为当时新女性的代表,“她能跟陈修良亲如姐妹,在接受革命思想启蒙上,两人肯定是一致的。”
在“五卅”学潮中,朱枫就与陈修良一起,走出校门,参加社会活动,刷标语、印传单,组织学生自洽会,在风起云涌的学潮洪流中,一颗赤诚的种子已然埋下。
王旭烽更有感触的是,作为一名新女性,朱枫的性格里还有很鲜明的果敢、独立、不拘一格,“她远嫁沈阳,也是突破了当时传统社会的规范。”
朱枫烈士像
【2】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朱枫和丈夫陈绶卿一起,举家回到镇海家乡。他们在镇海置下一座宅院,安顿了新家,但第二年夏天,陈绶卿就意外染病离世。
七七事变后,朱枫的热血沸腾了。她举办义卖展览,出售自己的珍藏,全数捐献抗战,在家里办了“镇海工艺传习所”,收容各地逃难来的百姓,教他们一技之长。她后来的爱人朱晓光深受朱枫影响,也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人。
1937年底沪、宁相继失守,日军在南京屠城。次年,身怀六甲的朱枫与爱人朱晓光相伴,西去武汉。也是在武汉,朱枫成为三联书店前身之一“新知书店”创始人徐雪寒的下属,在书店负责邮购工作。当她得知书店经费十分困难时,当即与朱晓光慷慨解囊,将变卖家产所得的钱一次性捐助500元。
“这笔数目可观的钱,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家革命书店来讲,实在是雪中送炭。”徐雪寒曾在回忆文章提到。
青年时期的徐雪寒 图源东方网
这位浙江慈溪人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出版家,参与创办过中国经济情报社。徐雪寒与朱枫的合作扶携,在中国抗日救亡历程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上海媒体曾描述过这段故事,武汉新知书店创办后,徐雪寒对朱枫进行了观察,信任并任用了这位有炙热信仰的女性,成为书店老人“慧眼识珠”的代表人物。1945年春,朱枫经徐雪寒介绍入党,从此加入华中局在上海的贸易和情报部门,管理隐蔽战线上的经济事务。
朱枫很会做生意,1946年以“公方代表”身份坐进上海鼎元钱庄的柜台,帮助地下据点化险为夷;1948年被中共华东局派驻香港,在香港合众贸易股份有限公司任职,继续从事经济和秘密交通工作,为革命做出突出贡献。
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共产党员地下工作是什么样的,现在一些影视剧的演绎有些艺术夸张,但银行家许振东曾记述过一次朱枫的临危不乱。1948年,一个国民党高级特务闲谈时露出一句,“共产党真是无孔不入,连上海的金融业都钻进去了”,还说到,“其中有一家是个带‘鼎’字的钱庄。”同事大惊失色,而朱枫很镇定,稳住了大家,接着利用亲戚关系到军统特务那里去探情况。就在人人都为她捏一把汗时,她平安地回来了,摆平了这件事。
朱枫烈士旧照
活跃于政商之间的长袖善舞,全身上下一派上层社会女性的从容气质,使得朱枫周旋于敌特之间游刃有余。她的第一次被捕,是为了掩护书店背后的组织和同志而挺身而出,并在严酷审讯中经受住了考验,让一桩本来会让中共遭受很大损失的案子,最后仅以经济案了结。
《沉默的荣耀》剧照
【3】
1949年9月,朱枫送儿子朱明上船,先行返回内地。她依依惜别,嘱说自己随后就到。送别儿子不久,当年10月,朱枫也了结在港的工作,办完了移交,她在给丈夫儿女的信中说:现在“随时可以走得”了。
此刻,她接到党交给的新使命:留下来,到台湾去,执行一项最危险的任务。
朱枫烈士旧照
出发前她给爱人寄去自己的最后一张相片。烫着一头优雅的发型,身着短袖旗袍的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欧式阳台的一角。相片的背后,写着一手漂亮的字:他已深深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给梅留念,一九四九、十、二十五。
意味深长的几个字。
这一趟是九死一生,赴汤蹈火。甚至做出让朱枫赴台的上层决策者,也是犹豫万分的:朱枫已经是一个历经艰险,有所暴露,并且已沉浸在与久别亲人即将团聚的愉悦遐想中的同志,她也已年过不惑。
朱枫在最后的家信里写“想念着,想念着,想念着……”,平静字眼下的汹涌思绪里,朱枫渡海抵台。
朱枫烈士书信
这样的朱枫,也许是好友陈修良都不能想像的。
王旭烽在调查中发现,1948年前后,陈修良和朱枫见过面。“当时陈修良非常吃惊,她以前认为,这位好友是一个进步人士,但不可能变成自己的同志。”
可见朱枫为自己打造的保护色非常成功,王旭烽也感觉到,在陈修良心中,朱枫是一个非常清醒、理智的人,她会帮助革命,但不会做冒险的事。然而,朱枫的性格里恰恰是深藏着冒险基因的,一旦爆发,就是石破天惊。
“其实看朱枫赴台前的一些行动,她为了革命,几番敢于牺牲,临危不惧。哪怕是个人生活的选择,也是想做什么一定会去做,比如与第二任爱人的结合。”
在王旭烽心里,朱枫远赴台湾从事情报工作,光靠理性是做不到的,“这里面除了源于信仰,亦有着其性格的影响,所以朱枫大概率是情感浓烈的人,有着扑火般的热烈,孤注一掷的决绝。”
在台期间,朱枫不仅顺利又迅速地完成了任务,将吴石提供的一系列具有极大价值的军事情报,传到了香港,送到了大陆。
朱枫烈士全家像
【4】
《沉默的荣耀》大结局里法庭的一幕,与当年法庭的照片几乎完全复刻。
老照片上,朱枫身着一件碎花旗袍,外罩深色毛线上衣,靠在栏杆上,神情自若。
这张老照片尘封几十年后,首次登载在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出版的《老照片》第十六辑上,文章的署名者是“秦风”。
“很多年里我只知道母亲英勇就义,可是具体情况完全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起过。”朱枫的女儿朱晓枫认出了母亲,认出了母亲的那件小花旗袍,“这还是家里她常穿的那件……”
朱枫这个名字,终于从灰尘满布的档案中走出,来到亲人面前,几十年来她的亲人无望又深深的怀念,终于有了一个目标——让她回家。
1950年6月10日,朱枫、吴石、陈宝仓、聂曦在国民党的军事法庭上
2003年,朱晓枫夫妇在《朱枫传》作者冯亦同的陪同下,拜会已结束大陆之行即将返台的“秦风”,也就是徐宗懋先生。回台后,徐宗懋开始帮助寻找朱枫遗骨的下落。朱晓枫的女婿也曾因公赴台出差,但已难以寻觅任何朱枫的印记。
在王旭烽的记述里,直到2009年12月,同样在台湾寻找失踪革命者父亲下落的潘蓁,意外地在辛亥第二殡仪馆提供的一份名册中,发现了“朱湛文”的名字,与“朱谌之”非常相似。2010年5月6日,寻访者们终于在富德公墓一处遗骨存放处角落找到了刻着“朱谌之”名字的骨灰坛,坛上的‘谌’和‘之’是连着写的,被登记人员误写成‘湛文’。
2010年12月9日中午12时40分,从台北起飞的长荣航空公司BR716航班正点抵达北京,朱枫烈士的骨灰坛终于回到故土。朱枫的外孙女徐云初眼圈红了,用几乎耳语似的声音说:“外婆,回家了”。
王旭烽至今不敢打开《沉默的荣耀》这部剧,“重新回温那段历史,依然会不忍心,太惊心动魄、太残酷了。”
因为蔡孝乾的叛变,组织遭到严重破坏,造成包括吴石、朱枫、陈宝仓、聂曦等一千余人的牺牲。剧尾,四位烈士被押出法庭,走向那束光的时刻,“忠义千古”等等弹幕刷屏喷薄而出。
在线下,是一拨又一拨来朱枫故居凭吊瞻仰的人群。朱枫纪念馆平均每天都要接待十余批次的游客。除了镇海本地人,多有从杭州、上海等地赶来的市民。
宁波人凌女士是一名文化博主,此前对朱枫烈士的事迹不够了解,她觉得“实在不应当”:“2010年接朱枫烈士骨灰的时候有印象,但是看了剧才第一次认真了解她的故事。”她特意前来“补课”,准备把朱枫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
【后记】
因为这部剧,朱枫终于被国人放进心里,与其他那些英烈并肩而立。
女性在革命中独特的光彩,在《沉默的荣耀》里绽放——她可以选择,但她选了最艰险的一条路,而且在执行任务中的每一步关键之处,都有着一去不回的决绝。
她的力量何来?她们的力量何来?
王旭烽提到了她在《主义之花》中那句引自共产国际女领导人卢森堡的话,“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过许多人,基本没什么人能回答出来。
在走进无数女性革命者的故事后,她有了自己的答案,“连革命都是带有一种性别的,难免有种母性。对女人来说,革命不仅是一种信仰,更是爱人和儿女。正因为这样,在漫漫抗战路上,鲜少看见叛变的女性。”
对朱枫来说,海的这边是深爱的丈夫和儿女,海的那边,也是她割舍不下,愿为之赌上一切的“亲人”。
更新时间: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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