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疯狂的云南

来的时候，心里是揣着一团火的，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偏要看看这被传颂得如同天堂的地方，能不能将我这块顽石也捂热了。车马劳顿，一路的颠簸，像是故意要将我与那个熟悉的世界剥离干净。直到踏上这片土地，那股子混合着泥土、草木与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猛地灌入肺腑，我才一个激灵，醒了。不是那种慵懒的、惬意的苏醒，而是一种被强行从茧里拖出来的、带着刺痛感的清醒。

我一个人的疯狂，便从这清醒开始了。

我去了洱海。不是随着人流，去那被相机与丝巾占据的码头。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岸，靠着嶙峋的、生了青苔的石头坐下。水是活的，是一种沉静的、蕴着巨大力量的活法。它不是蓝，也不是绿，而是一种冷冷的、含着万千心事的灰青色。风从很远的水面上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时，已经变得很轻，很柔，像一声叹息，拂在脸上，凉丝丝的。水波一层一层，不厌其烦地涌上来，舔着岸边的沙石，那声音，絮絮的，琐琐的，像是在对谁诉说着一个永远也讲不完，而听者也永远听不明白的故事。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那一片苍茫的水，直看到眼睛发酸，看到日头西斜。云彩烧起来了，一片惊心动魄的金红，倒映在水里，却像一匹被揉皱了的、正在渐渐熄灭的锦。热闹是它们的，那种天地间辉煌的告别，那种用尽全力的燃烧，于我，却只是一场无声的默剧。我伸出手去，指尖什么也触不到，只有那愈来愈重的凉意，从水面上升起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我。那一刻的疯狂，是静的，是想把自己也坐成一块石头，与这亘古的水、这无言的风，一同老去的痴念。

后来，我又去了古城。夜里，一个人，在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上走。两旁的店铺里，灯暖着，人笑着，歌也悠悠地飘着。可那些光，那些声，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琉璃。我走在其中，像一个透明的游魂。他们看我，或许也只是一个孤单的、模糊的影子。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竟比那寂寥的洱海，更让我觉得空旷。

我的疯狂，在这里，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奔跑。不是用脚，是用我的心。我在那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熟悉的身影；我在那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分辨一句早已被风吹散的诺言。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这异乡的夜。

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一个人的疯狂，原不是为了遇见云南，而是为了在这里，毫无遮拦地，遇见那个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自己。这里的山太高，水太阔，天空太远，它们以那种博大的、不理会人间悲欢的姿态存在着，逼着你看见自己的渺小与孤单。你将心事说给山听，山只有沉默的回响；说给水听，水只有不休的流淌。

它们什么都能包容，却也什么都不给你回答。

离开的时候，依旧是那趟车，那条路。来时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只剩下一捧冷冷的灰，妥帖地藏在心口。我带回了一身的风，两袖的云，还有满眼的苍翠。可我知道，我把那最疯的一部分，留下了。留给了那片沉默的土地，留给了那些看我如看石头的山与海。

从此，云南于我，不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种情绪。一种一个人时，才敢细细品味的，带着唯美光泽的，无尽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