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百岁诞辰
李武雄
风掠过田垄,总带着一种暗号。那股混着焦甜、清苦与暖香的气息漫过来,我便知道,是母亲从岁月那头回来了。今年是她百岁诞辰,那些被时光泡得发胀的记忆,像她腌在陶罐里的咸菜,在思念里越酿越稠。一揭开盖,满屋子都是化不开的念想,呛得人眼眶发潮。
母亲的灶房,是我生命坐标系里最暖的原点。饥饿年月,米饭是橱窗里遥不可及的星辰,她却用红薯,为我们头顶的夜空点亮了灯火。天还蒙着墨色的纱,她就揣着布口袋出门。我总记得她出门前的样子:在微弱的油灯下,用一根布条将灰白的头发利落地绾在脑后,那双布满裂口和厚茧的手,会习惯性地搓一搓,仿佛要把最后一点暖意攥在手心,然后才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露水打湿裤脚结成霜,草叶划破脚踝渗出血珠,她都像没知觉似的。归来时布袋沉甸甸的,晃出细碎的声响——那是比任何言语都让人踏实的动静,里头盛着我们一天的甜。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锅底,红薯在蒸汽里舒展,像胖娃娃伸着懒腰。母亲就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将她额角的皱纹照得深深浅浅,像一道道刻着年景的沟壑。她很少说话,只是不时用火钳拨弄着柴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那眼神专注得像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蒸出的蜜水顺着木甑缝隙往下滴,像谁在悄悄落泪,又像在一寸寸酿着甜。有时她把红薯埋进灶膛余烬,等我们放学奔回家,扒开灰堆就是一捧金黄。焦皮脆得能咬出响,瓤里的甜顺着喉咙漫到心尖,连指尖都沾着暖,仿佛能焐热整个冬天的凉。
1959年的春天,野菜成了土地递来的船票。母亲的篮子比露水醒得更早,田埂边、道路旁,她弯着腰把苍耳、马齿苋、带刺的草根一棵棵拾进篮里。她的背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那顶洗得发白的草帽下,几缕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贴在晒得黝黑的颈上。她的手在草丛中翻飞,快得让人眼花,却又精准无比,仿佛能分辨出哪些是能救命的苦,哪些是致命的毒。那篮子,是她从大地怀里讨来的希望,也是她对抗荒芜的武器。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一遍遍地清洗、揉搓那些带着泥土和苦涩的野菜,直到它们变得温顺。然后,她会在锅里撒上一小撮珍贵的盐,那“滋啦”一声,是那个家里最动听的交响。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农村的日子如破土的新芽般蒸蒸日上,我们家的生活也跟着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好转后,我最惦记的,仍是曾把红薯、野菜当救命粮的母亲。有一年春节前夕,我到超市置办年货,目光忽然被货架上一袋泰国大米吸引。那是当时我们这儿能买到的最好的米,40元一公斤的价格在那时不算便宜,米粒却像碎玉般半透明、亮晶晶,透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精致。看着这袋米,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母亲当年挖野菜、蒸红薯的模样,没多犹豫便买了一袋,匆匆送到她身边。
我没提价格,只笑着说:“妈,这是进口的大米,您煮着尝尝鲜。”当软糯香甜的米饭在锅里蒸腾起热气,连空气都浸满了米香。母亲尝了一口,筷子顿了顿,又把碗往桌边挪了挪,转身就去敲邻居大妈的门——那是当年和她一起在田埂上挖野菜、共过饥寒的老姐妹。两人围坐在小桌前,你给我添一勺,我帮你剥瓣蒜,细细品着这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香甜,话里话外都是对如今好日子的感念,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是苦尽甘来的暖。
她一生生了九个孩子,像一棵老树结出的九颗果子,两棵没能熬过寒冬,剩下的七个,是她用奶水、泪水和汗水,在贫瘠的土地上催开的花,每一朵都带着她的体温,带着她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我至今记得,夏夜乘凉时,她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虫,扇出的风里,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阳光的味道。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声音沙哑却温柔,是我们童年最安稳的摇篮曲。
弥留时,她的手像枯瘦的树枝,却准确地抚过每个孩子的脸颊。那树枝一样的手上,青筋突起,皮肤薄得像一层纸,仿佛一碰就会碎。那触感粗糙又温柔,像抚摸着当年田埂上的幼苗,怕碰疼了,又怕没摸够。轮到我,那树枝停了很久,颤巍巍地说:“老大苦啊,没人疼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像一把锥子,直直扎进我心里。那时妻子刚走,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她早把我的难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护了一辈子的雏鸟,到最后,那已然无力的翅膀,还想为我挡挡世间的风雨,哪怕只是一缕微风。
如今,灶膛冷了,柴房空了,老房子也不在了。可母亲的气息,无处不在。是红薯皮上的焦香混着灶火的暖,一呼吸就漫进肺腑;是野菜里的清苦藏着她的隐忍,嚼一嚼就尝到岁月的回甘;是草帽里的阳光带着她的叮咛,戴在头上就不怕前路的暗;是那碗泰国米饭的香甜裹着她的念旧,一想起就看见她和邻居大妈相视而笑的模样。我甚至能闻到她那件蓝布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烟火气和淡淡的草药味,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母亲的味道。
风又起了,像她当年站在村口唤我们回家的声音,穿过田垄,穿过岁月,轻轻落在心上。我知道,母亲从未走远。她早已化为我们生命里的年轮,每一圈都刻着爱、坚韧与牵挂,刻着我们永远也还不清的恩。她就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永远地,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李武雄,1959年金秋生于湖北省天门农村。曾教授初中数学,供职于政府机关,平生好文学、书法、音乐。退休之后,以二胡为友加入市民族乐团,于悠扬乐声中乐享晚年。
更新时间: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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