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写到母亲鲁瑞时,依旧用着标志性的称谓:"鲁迅的母亲生于清同治年间,自少年时代即失去怙恃,由叔祖抚养长大......"此时距离他与哥哥鲁迅决裂已过去23年,可字里行间对"母亲"二字的刻意回避,仍让读者感到刺骨的冰冷。
这个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倡"人的文学"的散文大家,为何对亲生母亲始终保持着陌生人般的疏离?当我们翻开周氏家族的陈年旧账,一段藏在称谓背后的复杂人伦悲剧正徐徐展开。
1. 13岁那年的家庭地震
1896年,周作人的父亲周伯宜因肺病去世,留下妻子鲁瑞和三个儿子:15岁的周树人(鲁迅)、12岁的周作人、9岁的周建人。作为家中次子,周作人亲眼目睹母亲如何从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变成精打细算的主妇——典当陪嫁的金镯子换米,冒着风雪步行三十里去娘家借钱,甚至在除夕夜因无钱还债不得不带着孩子躲进尼姑庵。
但真正让周作人对母亲产生隔阂的,是父亲临终前的一个细节。据周建人回忆,父亲咽气前把鲁迅叫到床前,反复叮嘱"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却独独没有对周作人说一句话。这种长子继承制下的天然忽视,在敏感的周作人心中埋下了第一道裂痕。1901年他前往南京求学,在给母亲的书信中首次使用"家母"称谓,而鲁迅同期信件中却亲切地称"母亲大人膝下"。
2. 日本留学时的情感断代
1906年,周作人追随鲁迅东渡日本,寄宿在羽太信子家中。这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日本女子,以温柔体贴填补了他缺失的情感关怀。据羽太信子回忆,周作人常说:"在母亲那里,我永远是个需要被兄长照顾的孩子;而在你这里,我才是被疼爱的丈夫。"
1909年鲁迅因家庭经济压力提前回国,周作人选择留在日本结婚生子。当鲁瑞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却是次子带着日本妻子和新生儿的归来,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重担——羽太信子的生活习惯(每餐必吃鱼生、雇佣两个女佣)让本就拮据的家庭不堪重负。周作人在《过去的工作》中隐晦提及:"母亲对信子的不满,始于一碗冷掉的味噌汤。"
1. 1923年那场没说出口的决裂
1923年7月14日,鲁迅在日记中写下"兄弟不和,不再与周作人往来",随后搬出八道湾胡同。这场被后世称为"新文化运动第一公案"的决裂,核心矛盾正是围绕母亲的赡养问题。
据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向友人透露,她曾亲眼看见鲁迅把整包银元摔在鲁瑞面前,冷冷地说:"这是给母亲的赡养费,以后别再来找我。"而周作人则在《知堂书信》中抱怨:"兄长总以为我花了母亲的钱,却看不见信子为母亲缝制冬衣到深夜。"夹在中间的鲁瑞,不得不接受两个儿子每月分别送来的米面,在两个厨房之间来回用餐。
决裂后,周作人开始在公开场合使用"鲁老太太"称呼母亲,这个称谓既切割了私人情感,又暗含对鲁迅作为长子责任的默认。1926年他在《语丝》发表《母亲的回忆》,全文1200字竟无一个"我"字,通篇用"鲁老太太"指代生身之母。
2. 母亲葬礼上的称谓战争
1936年鲁瑞去世,周作人在致友人信中写道:"鲁老太太于昨日辰时逝世,享年八十有三。丧事由建人弟主持,兄长因事未能亲临。"此时鲁迅已去世两个月,周作人刻意使用"兄长"而非"鲁迅",在称谓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更令人唏嘘的是葬礼现场:当周建人提议在墓碑上刻"母鲁瑞之墓"时,周作人坚持加上"周老太太"头衔,理由是"不能让外人以为她只有鲁迅一个儿子"。这场关于称谓的争执,最终以"周母鲁瑞之墓"妥协告终,却成为兄弟失和的最后注脚。
1. 新文化旗手的身份悖论
作为提倡"非孝论"的新文化运动干将,周作人在《祖先崇拜》中批判:"父母生子女,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本能的冲动。"这种激进观点与他作为儿子的身份形成尖锐冲突——当他在课堂上痛斥"二十四孝"虚伪时,家中的鲁瑞正对着鲁迅寄来的《彷徨》封面发呆。
为了维持思想的一致性,周作人选择在语言上进行自我切割:既然理论上否定传统孝道,那么称谓上自然不能流露出温情。他的学生废名曾回忆:"先生讲《孟子》'老吾老'时,突然停顿片刻,说'这句话在我家并不适用'。"
2. 日伪时期的政治正确
1937年北平沦陷后,周作人出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成为备受争议的"文化汉奸"。在与日本记者的谈话中,他反复强调:"我之任职,乃为保护文化古迹,与鲁老太太无关。"将母亲称为"鲁老太太",既撇清了个人情感与政治选择的关联,又暗合了日本人对"鲁迅家属"的关注。
这种称谓策略甚至影响到日常生活:据周作人秘书记录,他在家中与母亲交谈时,常用日语对羽太信子说"鲁老太太今天胃口如何",仿佛故意让语言成为情感的缓冲带。
1. 长子阴影下的自我放逐
作为次子,周作人一生都活在鲁迅的光环下:少年时被当作"鲁迅的弟弟"介绍,留学时靠鲁迅资助,成名后被称为"鲁迅的影子"。这种身份焦虑在母亲身上投射得尤为明显——当鲁瑞总把"老大当年如何"挂在嘴边时,周作人感受到的不仅是母爱分配的不均,更是自我价值的消解。
2. 传统家庭与现代婚姻的撕裂
羽太信子的日本式生活方式,与鲁瑞的中国传统婆婆形象水火不容。周作人夹在"孝"与"爱"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他在《雨天的书》中写:"我的妻是日本女子,她的母亲是我的义母。"这种将岳母视为"义母"的表述,暗含着对亲生母亲的情感转移。
3. 知识分子的情感失语症
作为精通日文、英文、希腊文的学者,周作人擅长用理性分析代替情感表达。他翻译的《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与母亲的悲剧被拆解成"恋母情结"的学术案例,却独独无法处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当情感无法用语言准确传达时,冷漠的称谓便成为最后的庇护所。
1. 同时代人的观察
• 鲁迅:在《阿Q正传》中写下"儿子打老子",被认为是对周作人"去母亲化"的隐喻
• 郁达夫:"知堂先生的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连对母亲也不例外"
• 羽太信子:"他不是不爱母亲,只是不知道如何去爱"
2. 档案中的温度
尽管称谓冷漠,周作人对母亲的赡养从未缺席:
• 1924年为鲁瑞在八道湾胡同修建暖阁,安装进口暖气片
• 1930年母亲患眼疾,亲自陪同到协和医院治疗,挂号时用的是"周老太太"
• 1945年入狱前,将母亲的照片缝在内衣口袋,照片背面写着"鲁老太太八十寿辰"
这种行为与语言的分裂,恰恰暴露了一代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精神困境。
周作人对母亲的反常称谓,是新文化运动中个体与家庭、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缩影。他用"鲁迅的母亲"切割情感,却在档案中留下"周老太太"的温情;他在文章中批判孝道,却在现实中履行赡养义务。这种矛盾性,让我们看到一个知识分子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当启蒙思想遭遇人伦情感,当个体觉醒碰撞家庭伦理,语言成为最锋利的手术刀,也是最脆弱的遮羞布。
正如钱理群在《周作人传》中所言:"他的称谓革命,最终败给了血脉里的文化基因。那些冰冷的称呼背后,藏着一个次子永远无法言说的委屈与骄傲。"或许,我们不该苛责周作人情感表达的畸形,而应透过这一特殊的称谓现象,去理解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苦旅——他们既要背叛旧世界的伦理秩序,又不得不背负着旧世界的情感遗产,在撕裂中走向各自的命运终点。
更新时间: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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