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竹简,我藏了五十一年。
木头已经朽了,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木和泥土混合的、略带甜腥的气味。每一次打开,那味道都像一把钝刀,在我记忆的深处缓慢地切割。系绳的皮条早已断了,我换了麻绳,粗糙的纤维摩挲着我满是褶皱和斑点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如同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刻痕。
五十一年了,长安城头变幻大王旗,当年的金戈铁马、烈火烹油,如今都成了说书人嘴里的下酒菜。而我,一个当年在太医署里连名字都排不上号的医待诏,却守着一个足以让所有故事都黯然失色的秘密,直到须发皆白,直到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摇曳的烛火,将一室的寂静染成暖黄色。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药味,苦涩的、辛辣的、甘甜的,百味陈杂,却都压不住那股从床榻上弥漫开的、滚烫的、带着生命力被灼烧后焦糊气息的……热浪。
是的,热浪。即便是在梦里,那股热度也仿佛能穿透骨髓。
然后,我就会看见他。
冠军侯,霍去病。
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平日里那双仿佛能吞吐星辰的眸子,此刻被眼睑覆盖,安静得不像话。但他身上的一切都在喧嚣,都在呐喊。他的皮肤,从脖颈到胸膛,再到我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瑰丽而可怖的赤红色。那不是寻常发热的潮红,更像是上好的朱砂被泼洒在最洁白细腻的宣纸上,颜色饱满得快要滴下来。皮肤之下,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窜动,将他年轻的、充满力量的躯体,当成了一座祭天的火坛。
每一次,我都会在梦中伸出手,想要去探他腕间的脉搏。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仿佛触摸的不是肌肤,而是一块在锻炉里烧了七天七夜的烙铁。
然后,我就会惊醒。窗外或是月色如水,或是晨光熹微,而我的手心,总是布满了冷汗。
今天,我又做了这个梦。醒来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枯坐到天明,而是点亮了油灯。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光晕在墙壁上晃动,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我从床下最深处的木箱里,捧出了那卷竹简。
是时候了。有些事,如果再不写下来,或许就真的要被时间彻底掩埋了。
一、建元未央
故事,要从元狩四年,不,或许更早一点,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起。
那年我刚过弱冠,凭借家学渊源和一点点运气,考入了太医署,成了一名最低阶的医待诏。长安于我,是一只巨大而华丽的笼子。天街上,驰过的马车溅起尘土,都带着权力的味道;市集里,贩夫走卒的吆喝,都藏着对未来的期盼与不安。空气里永远混合着各种气味:御沟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从邸店里传出的醇厚酒气,还有风沙里夹杂的、来自遥远北境的草木与尘土的气息。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老师——太医令丞郭舍人,在宫里各处奔走,为那些品阶不高、又不甚得宠的宫人诊脉。郭老师是个谨慎到骨子里的人,他总是教导我:“在这里,医术是其次,眼力才是第一。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其中的分寸,比你药方里君臣佐使的配伍,要难上千百倍。”
我把他的话奉为圭臬,每日低着头走路,眼睛只看自己脚下三寸之地。宫里的地面是用青石铺就的,磨得光滑无比,走在上面,布履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蚕食桑叶。我熟悉这声音,它让我感到安稳。
第一次见到冠军侯,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那天,郭老师奉召去给卫皇后请脉,我是给他提药箱的跟班。长乐宫里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踏在云端。空气中熏着淡雅的合欢香,甜而不腻,让人昏昏欲睡。
我们正在偏殿候着,等着内侍传唤。我依旧低着头,数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突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像宫里人惯有的轻缓,倒像是战马在冲锋,每一步都踏在实处,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我下意识地抬了抬头。
只一眼,我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或者说少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没有过多的纹饰,却比我见过的任何锦衣华服都要夺目。他的身姿挺拔如松,肩膀宽阔,腰身却收得极窄,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阳光从殿门外斜射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在他周围欢快地舞蹈。
他没有看我们,径直穿过偏殿,走向正殿。在他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不是熏香,不是汗味,而是一种……混合着烈日、狂风和铁器摩擦后产生的味道。那是一种属于战场的,充满了生命张力的味道。
“别看了!”郭老师在我身后用气声呵斥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紧张。
我赶紧低下头,心脏却“怦怦”直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那是冠军侯。”等那脚步声消失在正殿深处,郭老师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陛下的外甥,大将军的外甥,十七岁封侯,十九岁河西大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离他远点,我们招惹不起。”
我“嗯”了一声,手心却已沁出汗来。
那就是霍去病。那个名字早已是传奇。在长安城的酒肆茶楼,在边关的军帐烽台,他的故事被反复传颂,被演绎成各种版本。人们说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他“封狼居胥”,说他是不世出的将星。可直到亲眼看见,我才明白,所有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他身上那种蓬勃的、仿佛要冲破一切束缚的生命力。
他就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让人无法直视,也让人……心生向往。
那之后,我又在宫中远远地见过他几次。或是在射苑里练习骑射,那身姿矫健得如同一头猎豹;或是在宣室殿外等候陛下召见,即便只是安静地站着,那股凌厉的气场也让周围的宦官侍卫不敢靠近。
他似乎永远不会疲倦,永远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
直到元狩五年的秋天,那场改变了我一生的皇家围猎。
二、甘泉烈火
元狩五年,秋高气爽。天子兴致很高,要在甘泉宫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围猎。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几乎整个长安的权力中枢都动了起来。太医署自然也要派人随行,以备不时之需。
郭老师年事已高,不耐鞍马劳顿,便向上面举荐了我。理由是“年轻人,手脚麻利,骑术尚可,且性子沉稳”。其实我知道,这等既辛苦又有风险的差事,他是不愿意去的。但对我而言,这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被分派到了冠军侯的队伍里。
这并非因为我有多重要,恰恰相反,是因为冠军侯的队伍被认为是“最不需要医生”的。他和他麾下的那些校尉、郎官,一个个都身强体壮得像头小牛犊,在他们看来,随队医生不过是个累赘的摆设。
我记得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背着沉重的药箱,牵着我的那匹瘦马,在指定的地点集合。冠军侯的亲兵们早已整装待发,他们穿着统一的赤色铠甲,在晨光中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和他们主帅如出一辙的、桀骜不驯的神情。
霍去病来得很晚。他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光辉洒满了整个校场。他没有穿铠甲,只是一身轻便的骑装,骑着一匹神骏的黑色大宛马,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他扫视了一圈队伍,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也去?”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但语气里却满是不加掩饰的质疑。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躬身答道:“奉太医署令,随侍侯爷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他嘴角一撇,那是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我的队伍里,没有‘不时之需’。”他说,“跟得上就跟着,跟不上,就自己回去。”
说完,他一抖缰绳,黑色的大宛马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冲了出去。整个队伍立刻跟上,铁蹄声如雷,瞬间将我抛在了后面。
我只能死死地夹紧马腹,拼命追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刮得脸生疼。我背上的药箱颠簸得厉害,里面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真的跟丢了,回到太医署会面临怎样的责罚。
那一路,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旅程。我几乎是豁出了性命,才勉强没有被甩得太远。等到了甘泉宫,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两条腿抖得像筛糠。
围猎开始了。
山林里,号角声、呐喊声、犬吠声此起彼伏。旌旗招展,如林如海。我被要求待在营地里,哪儿也不许去。这正合我意,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然而,安稳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下午,霍去病回来了。他不是走回来的,是被两个亲兵半扶半架着拖回来的。他的脸色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迎了上去。
“侯爷怎么了?”
“没事!”一个亲兵粗声粗气地挡在我面前,“打猎累着了,休息一下就好。用不着你。”
霍去病却挥了挥手,推开了他。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让他过来。”
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侯爷,可否容许我为您诊脉?”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腕伸了出来。
他的手腕滚烫。我的三根手指搭上去,感觉像是按在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上。脉象更是让我心惊——洪大而数,如沸水奔涌,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弦紧之意。
这是……外感风热,却又夹杂着肝火内郁之象。
“侯爷最近是否时常感到口干舌燥,心烦易怒?”我试探着问。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医生还能说出点门道。“是又如何?”
“您这是征战劳顿,杀伐之气过重,引动了内火。加上秋燥,内外合邪,才会发热。”我尽量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需要清热解毒,平肝泻火。我为您开一副药。”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为他开方。我不敢有丝毫怠慢,选了药箱里最好的石膏、知母、黄芩、栀子,反复斟酌剂量。煎药的时候,我亲自守在火炉边,看着那药汁从澄清慢慢变得浓稠,苦涩的药味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他喝药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喝的不是苦口的汤药,而是白水。
一副药下去,热度退了一些。到了晚上,他已经能起身,像没事人一样在帐篷里擦拭他的那把环首刀。刀身映着烛火,流转着森冷的光。他擦得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但第三天,他的热度又升了上来。而且比上一次更凶猛。
我再次为他诊脉,脉象比之前更加洪数,而且我感觉到,他的皮肤之下,有一种异常的燥热在流动。我为他擦拭身体降温时,触手所及,皆是一片滚烫。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的前胸和后背,出现了一些针尖大小的红点,不痛不痒,但颜色鲜艳得刺目。
这不是普通的风热。
我立刻加重了清热凉血的药物,比如生地黄和丹皮。郭老师曾经教过我,热入营血,则发斑发疹,当用犀角地黄汤。但我不敢用犀角,那太霸道,也太惹眼。我只能用药性温和一些的药物,希望能把火势控制住。
这一次,药效似乎不那么明显了。他的热度时高时退,反复无常。到了夜里,他甚至开始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喊着“杀”、“冲”、“浑邪王”之类的词语。
我守在他的床边,一夜未眠。帐篷外的风声像是鬼哭狼嚎,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我闻着空气中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灼热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和汗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所做的,不过是往火山口上浇了几瓢水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第四天清晨,他醒了。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他坐起来,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问:“我昨天……是不是很吵?”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侯爷只是有些乏了,睡得沉。”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让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柔和了许多。“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回侯爷,我叫……阿岩。”我隐去了我的姓氏。在权贵面前,没有姓氏,会更安全。
“阿岩。”他念了一遍,点了点头,“这次,多谢你了。等回了长安,我府上缺个随行的医官,你来吧。”
我当时完全懵了,甚至忘了谢恩。
成为冠军侯的随行医官,这是多少太医署同僚梦寐以求的荣耀。这意味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意味着一步登天。
可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那片鲜红的、针尖大小的疹子,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围猎结束,回到长安。我果然接到了调令,正式成了冠军侯府的医官。郭老师为我送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羡慕,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我当时还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他说:“去了那边,万事小心。侯爷……他不是寻常人。”
我后来才明白,郭老师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三、赤红之谜
进入侯府,我才真正近距离地观察霍去病的生活。
他的生活,简单到近乎枯燥。除了必要的朝会和军事商议,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里的演武场。他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骑马、射箭、练刀,从日出到日落,仿佛不知疲倦。汗水浸透他的衣衫,在古铜色的肌肤上反射着阳光,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他吃得很多,但从不挑剔,军中伙夫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喝得很少,几乎从不碰酒,只喝清水。他说,酒会麻痹人的反应,而战场上,哪怕是瞬间的迟钝,代价就是死亡。
他话不多,尤其是在府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着。但这种沉默并不让人感到压抑,那是一种猛兽在积蓄力量时的安静,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
我的工作很清闲。侯府里的人,包括霍去病自己,都很少生病。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小屋里研究医案,或者整理药材。那股在甘泉宫闻到的、混杂着草药和陈旧木头的安稳气味,再次包围了我。
但我心中的那根刺,却从未消失。
我定期为霍去病请平安脉。他的脉象,始终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热”。平日里,这股热被他强大的身体机能和巨大的运动量压制着,像一头被囚禁在笼中的猛虎,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吼。但每隔一两个月,这头猛虎就会试图挣脱牢笼。
他会无缘无故地发一场低热,体温比常人略高,手心脚心发烫,情绪也会变得比平时更加烦躁。有时候,他会在演武场上发疯似的练上一整天,直到把自己累到虚脱。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一夜,把玩着那些从匈奴王庭缴获来的奇特战利品。
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身体里那股不知名的邪火。
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发作”的时候,为他准备一些清凉降火的汤药。金银花、连翘、淡竹叶……这些药性平和的草药,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治疗。他从不抱怨,也从不询问,只是沉默地喝下,然后继续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战斗。
有一次,在他又一次低热时,我斗胆建议:“侯爷,您身体里的这股火,来源不明,非比寻常。或许应该让太医令来为您详细诊治一番。”
他当时正在擦拭一张弓。那是一张黑色的角弓,弓身沉重,散发着冷峻的光泽。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不必。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敢再多言。我只是一个医官,不是他的谋士。我的职责,是遵从他的意愿,而不是挑战他的权威。
但我的私下研究,从未停止。我翻遍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医书,从《黄帝内经》到当时流传的各种方剂,试图为他的症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热邪深入血分”、“伏火内郁”、“阴虚火旺”……各种理论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但没有一种能完美地解释他所有的症状。尤其是那种针尖大小、色泽鲜红的皮疹。它总是在他体温最高的时候出现,又随着体温的下降而消失,来去无踪,仿佛只是一个幻象。
我开始偷偷地记录他的每一次“发作”。时间、症状、舌苔、脉象、皮疹的形态和位置……我用最小的字体,把它们写在一卷特制的、极薄的竹简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想要弄清楚一个未知的病症。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不是病。
元狩六年的春天,长安城里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冠军侯是天上的“赤帝子”下凡,身负讨伐匈奴的天命。所以他才会战无不胜,所以他才会身上带有“神火”。
这种说法,不知是从何而起,但很快就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曾在战场上看到冠军侯身上发出红光,刀枪不入。也有人说,他出生时,天有赤霞,经久不散。
这些传言,让霍去病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甚至连天子,似乎也对这种说法颇感兴趣。有一次,他在宣室殿召见霍去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半开玩笑地问:“朕闻爱卿乃赤帝子转世,可有此事?”
当时我就站在殿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能清晰地听到霍去病的回答。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有力。
“臣不知何为赤帝子。臣只知,身为大汉将军,当为陛下扫平北境,马革裹尸。”
满殿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天子那标志性的、洪亮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欣赏和满意。
可我,却在那一刻,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马革裹尸”。
他似乎早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或者说,他一直在朝着那个结局,毫不犹豫地冲锋。
那年夏天,匈奴再次在边境蠢蠢欲动。天子决定,发动一场规模空前的漠北决战,由卫青和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分东西两路,深入大漠,寻找匈奴主力决战。
出征的前一夜,长安城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大捷的幻想中。
而我,却在霍去病的书房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他的“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没有去演武场,也没有枯坐。他只是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他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火炉,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升高了几度。我把浸湿的冷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几乎能听到“滋”的一声,水分瞬间就被蒸发了。
我给他诊脉,那脉象已经不能用“洪数”来形容,那简直是一条脱缰的野马,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似乎随时都要冲破皮肤的束缚。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皮肤。
在昏暗的烛光下,我能看到,他的胸前、腹部、四肢,都布满了那种赤红色的斑点。它们不再是针尖大小,而是连成了一片一片,像地图上板块。那红色,鲜艳得诡异,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渗透出来。
“水……”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赶紧端来早已备好的凉茶。我扶起他,他的身体重得像一块铁。我把杯子凑到他嘴边,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淌过他滚烫的脖颈和胸膛。
喝完水,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睁开眼,看着我,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混沌。
“阿岩……”他低声说,“我是不是……快要烧起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侯爷,您只是太累了。大战在即,您……思虑过重。”我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话来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他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熟悉的、自嘲般的笑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把火……快要烧到头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他说:“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记得告诉陛下,我是被匈奴人杀死的。”
我呆住了。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高热而涨得通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混沌的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他觉得,自己会死于这种怪病,而不是死在战场上?他是在……托付后事吗?
“侯爷,您不会有事的。”我的声音在发抖,“您是战神,您……”
“没有永远的战神。”他打断了我,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阿岩,记住我的话。”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昏迷。
我坐在他的床边,彻夜未眠。窗外的更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烛火下他那张赤红的脸,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年轻战神,其实一直在悬崖边上行走。
而那把燃烧在他身体里的大火,就是他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
第二天,他奇迹般地退烧了。当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出现在点将台上时,又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冠军侯。没有人能看出,他前一夜曾在生死边缘徘徊。
大军开拔。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心里默默念着:一定要回来。
他回来了。带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也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风霜。
但那场胜利,似乎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元气。
四、将星陨落
漠北决战之后,霍去病被加封为大司马,与大将军卫青同掌兵权。他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然而,回到长安的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他不再去演武场,也很少会客。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会看见他站在舆图前,久久地凝视着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那股潜伏在他体内的邪火,在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后,开始疯狂地反扑。他发热的间隔越来越短,从一两个月一次,到半个月一次,再到几天一次。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更加凶险。
他身上的赤色斑疹,也变得越来越密集,颜色越来越深。到了后来,甚至连脸上、脖子上,都开始出现。他不得不整日待在光线昏暗的室内,用宽大的衣袍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所有清热、凉血、解毒的方子,我都试遍了。人参、灵芝这些名贵的补药,也流水似的往他嘴里灌。但一切都是徒劳。我的药,对于他身体里那场熊熊大火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能做的,只是让他稍微舒服一点,让他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我曾多次恳求他,让我上报天子,请天下名医会诊。但他每一次都拒绝了。他的态度异常坚决。
“我的病,不能让外人知道。”他这么说。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侯爷,这已经不是寻常病症,再拖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哀伤。
“阿岩,你不懂。”他说,“我霍去病,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于任何意外,但唯独不能……病死在床上。”
我愣住了。
我突然明白了。
他是战神,是传奇,是大汉最锋利的剑。人们敬畏他,崇拜他,是因为他的所向披靡,是因为他代表着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和胜利。如果这个传奇,这个战神,最终却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被一种无名的疾病慢慢耗死,那他之前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轰然倒塌。
他的不败神话,不能以这样一种方式终结。
他选择用沉默和隐瞒,来守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元狩六年,秋。
长安城下起了连绵的秋雨。雨水冲刷着青瓦屋檐,汇成一道道水流,沿着街边的沟渠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冰冷的泥土气息。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天里,他水米未进。我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我能做的,只是不断地用湿布巾为他擦拭身体,希望能带走哪怕一丝一毫的热度。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那种可怖的赤红色所覆盖。那红色,深得发紫,仿佛血液就要从皮肤下渗出来。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郭老师来了。他是我去请的。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顾不上霍去病的禁令了。
郭老师一走进房间,就愣住了。他看着床上的霍去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他快步上前,伸出干枯的手指,搭在了霍去病的手腕上。
片刻之后,他颓然地放下了手。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这是什么病?老夫行医一生,闻所未闻。”
我把那卷我偷偷记录的竹简,递给了他。
他借着烛火,一卷一卷地看下去。他的脸色,随着竹简的展开,变得越来越凝重。
“烈火焚身……烈火焚身……”他喃喃自语,“这根本不是病,这是……是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霍去病,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也没有了前几日的混沌,而是一片清明。他转动眼珠,看了看郭老师,又看了看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我听到了他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几个字。
“匈奴……未……灭……”
然后,他的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年轻的、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如今被死亡的寂静所笼罩。那满身的赤红,在他生命终结的瞬间,似乎变得更加妖异,更加瑰丽。
他像一颗流星,以最绚烂的方式,燃烧了自己,然后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郭老师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快……快去上报宫里。就说……就说侯爷……薨了。”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我看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雨中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要变了。
五、麒麟悲歌
天子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快,也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接到消息后,他没有立刻前来,只是下了一道旨意:封锁侯府,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切事宜,等他亲至。
黄昏时分,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抹诡异的晚霞,像血一样红。
天子来了。
他没有乘坐那华丽的御辇,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内侍,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步行而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走进那间弥漫着死亡和药味的房间,径直走到了床边。
他久久地凝视着霍去病那张赤红的脸。房间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心跳声。
“你们都出去。”天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我跟郭老师,还有房间里所有的下人,都躬身退了出去。
门,被内侍从外面关上了。
我不知道天子在里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跟那个已经无法回应他的外甥,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反射着天边那血色的霞光。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如利剑出鞘的身影;想起了在甘泉宫,他喝下我煎的苦药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样子;想起了出征漠北前,他托付给我的那句话。
“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记得告诉陛下,我是被匈奴人杀死的。”
而现在,他没有死在战场,却以一种比战死更惨烈的方式,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门开了。
天子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他的眼睛,却红得吓人。
他没有看我们,只是对身边的内侍下令:“传朕旨意,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为国操劳,不幸病薨。追赠‘景桓’谥号,以国礼厚葬。其陵墓,仿照祁连山形制修建。”
他又顿了顿,补充道:“从羽林军中,抽调甲士,列阵从东直门,一直送到茂陵。”
所有人都被这空前的哀荣震惊了。
以国礼厚葬,谥号“景桓”(“景”意为武功显赫,“桓”意为开疆拓土),这都是极高的评价。而仿照祁连山修建陵墓,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那是在提醒世人,这位年轻的将军,为大汉打下了何等辽阔的疆土。
最让人感到震撼的,是从长安城东门到茂陵,几十里的路,要用身穿铁甲的士兵列阵相送。这已经不是葬礼,而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阅兵。
天子在用这种方式,向天下人宣告他对这位年轻将领的痛惜和怀念。
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堵住所有可能出现的悠悠之口。
没有人会再去质疑一个享受如此哀荣的将军的死因。那盛大的葬礼,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
天子说完,便转身离去。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一种极低的声音问:“病因,查清了么?”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
我能感觉到,郭老师在我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说了实话,说这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怪病,说他死时全身赤红如火烧,那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会不会有人借此生事,动摇军心,甚至质疑“赤帝子”的天命之说?
如果我撒谎,编造一个普通的病因,我又如何能对得起一个医者的良心,对得起霍去D病临终前那一声“匈奴未灭”的叹息?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郭老师在我身后,用一种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回答道:“回陛下。侯爷常年征战,积劳成疾。漠北之战,又深入不毛之地,感受了瘴疠之气。外邪引动内伤,心力交瘁,药石罔效……此乃天命,非人力可回。”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
它解释了病因(积劳成疾,感染瘴气),解释了为什么会死(心力交瘁),也把一切都归结于了“天命”。
天子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他说,“将所有医案、药方,全部烧掉。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我不希望有第六个人知道。”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我明白,关于霍去病的死,官方的结论,已经定下了。
而真相,将随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医案一起,永远地被埋葬。
那天晚上,郭老师亲自监督着,将我记录的那卷竹简,连同所有的方子,一起扔进了火盆。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那些干燥的木片。我仿佛又看到了霍去病身上那片赤红的颜色。我闻到了木头燃烧时发出的焦糊味,那味道,和弥漫在他房间里的死亡气息,如此相似。
“阿岩,”郭老师看着跳动的火焰,对我说,“忘掉这一切。你只是一个医官,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你只知道,冠军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我点了点头。
可是,我忘不掉。
我忘不掉他喝药时坚毅的侧脸,忘不掉他身上那灼人的温度,忘不掉他临死前那双清明的眼睛,更忘不掉他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话。
葬礼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送葬队伍。最前面,是高举着“大司马大将军”旗帜的仪仗队。紧随其后的,是那口巨大的、由名贵木材打造的棺椁。
道路两旁,站满了身穿铁甲的羽林军士兵。他们手持戈矛,面容肃穆,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从东直门到茂陵,这支沉默的军队,构成了一条钢铁的长城。
百姓们自发地站在路边,许多人都在哭泣。他们哭的,是那个为他们带来安宁和荣耀的战神。
我没有哭。
我只是看着那口棺椁,在心里默默地说:侯爷,您看到了吗?陛下,他懂您的。他给了您一个战士所能拥有的、最体面的结局。
尾声
霍去病死后,我向郭老师请辞,离开了太医署。
我没有留在长安,而是回到了我的家乡,一个江南的小镇。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悬壶济世,度过了我余下的漫长人生。
我再也没有踏足过长安一步。
那座华丽而冰冷的城市,承载了我太多的秘密和恐惧。
五十一年来,我时常会想起那个秋日的雨夜,想起那满室的赤红和那句“烈火焚身”。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病?
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来自大漠深处的病毒?还是某种我们当时无法理解的、自身免疫系统的崩溃?又或者,如那些传言所说,他真的是天神下凡,而他的死亡,只是因为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上天召回?
我甚至有过一个更大胆、更让我不寒而栗的猜测。
那股“火”,会不会是……毒?
一种慢性的、长期的、能够激发人体内热,最后造成“烈火焚身”假象的毒药。
谁会对他下毒?是害怕他功高震主的朝中同僚?是担心他成为下一个卫氏外戚的天子?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而且,我没有任何证据。我所看到的,只是症状,而不是原因。
也许,郭老师说得对,那就是“命”。
一个天才的、燃烧的生命,注定无法长久。他就像一颗太过明亮的星辰,划破了最黑暗的夜空,然后迅速地陨落,把光明和传奇留给人间。
今天,我又拿出了这卷竹简。这是我当年偷偷藏下的一份誊抄本。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个埋藏了五十多年的故事,写在了新的绢帛上。
我的手在抖,眼睛也花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一生的重担。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和那年黄昏一模一样的、血一般的红色。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玄色劲装的少年,骑着他的黑色大宛马,在漫天风沙中,向着太阳冲锋。
他的身后,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强大帝国。
而他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二十三岁。
至于真相……
或许,天子那一场空前盛大的葬礼,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一场献给天下人的表演,也是一场献给霍去病本人的告慰。它用最隆重的方式,为这个不败的传奇,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而句号背后的那个问号,则被他,被我,被所有知情者,带进了坟墓。
历史,有时候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足够好的故事。
而霍去病,他本身,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故事。
更新时间:202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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