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江淼淼
书房的窗外,立着一棵树。不知名的,安静的,将一蓬青苍的枝叶,恰恰探到我的窗檐下。
起初并不曾留意它,直到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推开窗,才与它打了个照面。
它就那样站着,像一个沉默的故人,浑身上下,却透着一种饱满的、即将溢出来的生动。
它的根,想必是在我看不见的、幽暗的泥土深处,虬结着,延伸着,贪婪又耐心地吮吸着大地的养份。
幼时的它,是所有可能的起点,深埋的根枝,带着些许泥土的腥气,却托举着一切向上的渴望。
于是才有了那挺直主干,也有些微微弯曲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生命一寸一寸地托举开来。
树皮是粗糙的,布满了时间的刻痕与风雨的吻迹,像一袭披在巨人身上的、满是战勋的旧袍。
你若将手心贴上去,便能感到那底下,有一股温热的、奔涌的潜流,正不息地歌唱着,从地心直冲向每一根最纤细的末梢。
它们恣意地舒展着,绝没有两根是相同的。有的奋力向上,直指青天,仿佛要撷取一片流云;有的却谦逊地低垂,温柔地,几乎要触到生养它的土地;还有些,索性旁逸斜出,横过一方小小的天空,自成一片风景。
这便是我所说的“可能”了。
每一根枝,都是一条未走的路,一个未做的梦。
春风来时,那可能是一点战战兢兢的鹅黄;夏雨过后,那便是一片汪洋恣肆的浓碧;秋风起了,可能幻作一团燃烧的赭红;等到冬雪沉沉地压下来,它索性褪尽铅华,将清瘦而遒劲的线条,写成一首在蓝天上的、关于等待的素诗。
最妙的还是那些叶子。它们便是可能结出的具体的日子了。
晨光里,每一片都托着一颗露,颤巍巍的,将整个世界倒映成纯净的缩影;正午时分,它们拥挤着,喧哗着,将日光筛成碎金,洒下一地晃动的、清凉的圆斑;待到暮色四合,它们又一同安静下来,边缘镶着暖金的余晖,像无数只即将安眠的、温柔的耳朵。
没有一片叶子在抱怨自己的位置,荫处的便享受荫处的沁凉,向阳的便汲取向阳的热烈。
它们只是存在着,以千百种不同的姿态,共同完成一场关于“生命”的盛大而静默的合唱。
看得久了,我便觉得,我自己的生命,仿佛也成了这样一棵树。
我的血脉里,也奔流着来自久远祖辈的、幽暗而丰沛的给养。我的躯干上,也刻着欢欣与伤疤交错的年轮。
而我那思想的枝丫,不也正向着四面八方,试探着、伸展着么?有些念头,如向上的直枝,指向理念的澄明高处;有些情怀,如低垂的柳条,拂向尘世细微的悲欢;还有些无端的遐思,便如那横斜的一笔,逸出常规的格局,只想看看别处的、陌生的风。
于是我学会了欣赏自己生命中每一种“可能”的姿态。
不再为那未曾选择的、已然枯萎的细枝而叹息,也不再徒劳地羡慕他处更繁茂的葱茏。
只是学着,像那棵树一样,将根须更深地扎入当下的土壤——那土壤里有阅读时字句的芬芳,有静思时心海的微澜,也有爱人一句寻常问候里的暖意。
我贪婪地吮吸这些,让它们化为我内在奔涌的汁液。然后,任由我的枝丫,随着四季的风,自然地朝向光的方向生长。
能开花时,便坦然绽放,哪怕只有寥寥数蕊;该落叶时,便静静飘零,不留恋,亦不惊惶。
窗外的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像一声满足的叹息。
屋内的灯,也适时地亮了,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影绰绰的,竟也有了几分枝丫交错的模样。
忽然了悟,生命之树之所以长满可能,并非为了抵达某个预设的终点,而是为了这场生长本身——为了在每一寸向光阴的延伸中,触摸真实的雨露与风霜,为了以独一无二的姿态,参与这宇宙无垠的生机。
外面的世界,依旧车马喧闹,如同不息的风掠过林梢。
而我,安然立于我生命之树的荫下,不再惶惑。我贪恋世界的广阔,如同树木贪恋天空;但我更珍惜内在的脉络,那让我得以站立、得以向往的全部根基与可能。
此生如树,不必急于参天。只需深深地扎根,尽情地舒展,然后,信任每一季的来临,珍重每一刻的呈现。
如此,生命自会找到它通向光明的、千万种美好的可能。
更新时间:202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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