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漫步5｜佩戴匕首的猪

昨天夜里起风了，早晨醒来窗外的几枝竹子还在剧烈的摇摆。

风吹走了灰色，露出了蓝色，天高地阔，郑州一下子变小了。

阴天的时候，公司的写字楼似乎顶着天，四环高架仿佛就是城市的边缘。

可是北风吹过，风筝、老鹰、飞机竞相拉升着天空的高度，万山的轮廓也在西边远远的浮现，城市忽然变小、变清晰、变通透，人也变的简单。

十三个黑衣人在楼下列队走过，像卡通里的保安队员。

门口卖鸡蛋灌饼的夫妻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很快又收了口默默加快自己负责的程序。

人们的情感像眼前的世界，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阴晴不定。

我曾经用了一年的时间观察身边的花。

每年第一朵绽放的是腊梅，然后是红梅、迎春、山桃、梨花、玉兰、连翘……最后是枇杷。

是的，腊月最冷的风中，枇杷花也是最精神抖擞的。

这些花里，最耐心的是紫薇，最理想的是玉兰，最浪漫的是合欢，最亲切的是野菊，最楚楚动人的是丁香。

每一朵花，都是天精地华，凝结了身体全部的能量，在大地上在风中宣告：“来吧，到这里来……”

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我一朵一朵的凝视，一次一次的欣喜，一分一秒的喜悦。

然而，转眼到了来年，当这些花又依次出现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兴趣了。

我曾经在树下捡到一只雏鸟，便带回家喂养。

晚上看书的时候，它扑到在台灯下，站在书前一晃，一晃。我心里一动拿出铅笔和白纸，从此开始素描。

我加入了一个鸟友群，他们在郑州拍摄记录了三百多种鸟，我一只一只的画。

我没有学习过绘画，但每次拿起铅笔的时候心底就会莫名的愉悦，随着笔尖在白纸上游走，不断发现忽略的细节。

翅膀上的羽毛是分层的，鸟头是若干个平面而不是一个，下颌上通常有几根绒毛，鸟腿和爪子又细又极具力量，张开的鸟嘴比头还大。

白头翁总是跃上枝头，珠颈斑鸠则溜达在草地，矶鹬站在浅滩的石头上，鵟鹰盘旋在山谷。

随着光线的变化，鸟的身体也呈现出不同的明、暗、灰，笔尖便也分为不同的软硬、灰黑。

当你静下心来观察时，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细节，你的心也就越来越沉静，只需要一支铅笔，时间就停在了白纸上。

不知不觉我画了一百只鸟和昆虫，我买了专业教程，买了素描画本，买了不同硬度、黑度的铅笔……

然后，竟然毫无兴趣了。

我曾经如此认真的观察身边的世界，雨什么时候来，花什么时候开，树什么时间发芽，蜗牛什么时间爬上墙，蚂蚁如何分工，乌鸦为什么聚集，糖如何在植物、昆虫和鸟类之间传递……

但是忽然厌倦了，因为我惊讶的发现：时间、四季、历史、万物几乎是相同的，如果你带着功利之心去观察，那些曾经的美感和愉悦就消失了。

一切只是机械的重复，第二年眼睁睁的看着去年又来了一遍。

我们期待的、新的一年并没有什么变化，月亮圆了就会缺，太阳总是照常升起。但是过去的就过去了，就消亡了，冰冷了，只剩下图像或者记忆。

生命并非是一生、一次，而是无数个、无数次，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过去了，就没有了。

而人们却总是在担忧而不是喜悦，总是为了明天而不是此刻活着。

傍晚，微信群里的鸟友发了一张灰椋鸟啄食苦楝子的图片，原来这坚硬如石的果子也可以吃啊，鸟的胃也太强大了。

小区里的石楠树结满了小红果，几只白头鹎在树冠里跳上跳下、目光锐利，没有一只像认识我的样子，去年我养大又放飞的那只白头鹎在哪里呢？

打网球时在顺风一侧比较轻松，击出的球有力迅疾，但一不留神就飞出了底线。

逆风一侧明显吃力，但更加专注准备充分反而不断的得分。

磨街里一位店主在楼顶放置了制雪机，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风中飘落，年轻人兴奋的跑过来，在雪花中拍照。

不知名的乐队在风中弹唱着民谣，每个店主都在门口营造着情绪价值，到处都是漂亮、时髦、光彩夺目的年轻人，那么多生动美好的脸庞。

置身其中不由的轻松愉快，但也真切的感受到自己青春的流逝。

是的，我已不再年轻了。我终于停下脚步，开始看看自己。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为了什么活着？

我一直欣赏不来肖像画，尤其是自画像，伦勃朗为什么要画那么多自画像？

现在我似乎明白一些了。

看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坦率并不是容易的事，安静的凝视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一直忘不了一幅画，勃鲁盖尔的《安乐乡》。

画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是忘不了角落里那只佩戴着匕首的猪。这个形象太特别了，几乎刻在了我脑子里。

老勃鲁盖尔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只猪？我一直难以理解但今天突然看到了——不妥协。

在越来越趋利避害的世界里，在浑然不觉的平庸之恶里，它简直是一股清流，不仅可爱，而且可贵。

晚上，看一部没有对白的电影《石榴的颜色》，诗一样的镜头展示着亚美尼亚诗人萨瓦特·诺瓦的一生。

石榴和地毯，贝壳和荆棘，木偶和表演，爱而不得，上下求索。

又想起赵孟頫的《自写小像》，那个站在竹林中不迎不拒的身影。

所有人，都要回到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