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文竹

□ 张 健

书房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文竹。初看时，不过几茎细枝，疏疏落落地支着些羽叶，在风中微微颤动，倒也不甚起眼。我本不喜莳花弄草，这盆文竹是女儿买的，说是可以养心，便随手搁在此处，任其自生自灭。

文竹的生命力却出乎意料。它不似那些名贵的兰草，稍有不慎便萎黄凋零；也不像那些张扬的花卉，非要以浓烈的色彩夺人眼目。它只是静默地生长，在我不经意间，竟已蔓延出一片小小的绿云来。

偶尔伏案倦了，我抬头便见它在窗前摇曳。阳光透过它的枝叶，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会随着风的经过而轻轻晃动，像是某种无声的语言。我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如同习惯了案头那盏旧台灯，或是墙角那个总在整点报时的老座钟。

文竹的枝叶极是纤细，仿佛一触即断。然而每当暴雨将至，狂风先来叩窗时，它却能以一种奇特的韧性随风俯仰，从不曾折断。我见过许多看似强壮的植物，在风雨中轰然倒地；而这看似柔弱的文竹，却总能在风雨后重新挺立。它的柔韧里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刚强，这刚强不是对抗，而是顺应。

窗台上这盆文竹，像是被囿于咫尺之地的隐士，它的根须被困在小小的陶盆里，永远无法知晓大地的深邃。有时我想，它是否会向往山野，梦见那些可以自在舒展的同类？

文竹不会回答。它只是继续生长，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它的叶子渐渐茂密起来，有些枝条已经垂到了窗台下方，像是一个试图探询外界的姿态。我偶尔修剪这些过于恣意的枝条，断口处会渗出清亮的汁液，像是无声的诉说。被我剪下的枝条，插在水中竟也能生根，这生命力令我讶异。

冬日来临，暖气使室内干燥异常。文竹的叶尖开始枯黄，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我这才惊觉已有许久未曾照料它，连忙浇水。我决定为它换一个更大的容器，当将它从旧盆中取出时，那些纠缠盘绕的根须令我震惊：它们在如此局促的空间里，竟能编织出这样复杂的网络。

新的花盆宽敞许多，我特意选了青瓷的，觉得与文竹的气质相配。移栽后的文竹经历短暂的萎靡，很快又焕发生机，新抽的嫩枝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翠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给予一点空间，一点水分，便能蓬勃生长。

我开始有意观察这株文竹。清晨，它的叶尖常挂着细小的水珠，在朝阳下闪烁如钻；正午时，叶片会微微收拢，像是躲避过于炽烈的光；到了黄昏，又舒展开来，仿佛在享受最后的温暖。这些细微的变化，若非静心观察，极易忽略。我们常以为植物是静止的，实则它们也有自己的节奏与语言，只是不为匆忙的人类所察觉罢了。

女儿见文竹已如此茂盛，颇为惊讶。“你终于懂得养植物了。”她说，“植物是最诚实的，你对它好，它便回报以生长；你若忽视它，它便枯萎抗议。”我点头称是，心下却不完全认同。文竹并非如此功利，它的生长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对生命的执着，与我的照料与否并无绝对关联。即使被遗忘在角落，它也会尽力活下去。

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那些画工，千年前他们在昏暗的洞窟中描绘飞天与佛陀，知道自己的名字永远不会被后人记住，却依然一笔一画，倾注全部心血。还有那些在战乱中保护典籍的文人，明知可能因此丧命，仍选择与书籍共存亡。这种超越功利的选择，或许才是文明得以延续的根本。

文竹不会思考这些，它只是存在着，以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生命的意义。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被各种喧嚣包围，追求即时反馈与快速成功，却渐渐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与静观的能力。文竹的生长以月计，以年计，它不着急，因为生命本就不是一场赛跑。

某个深夜，我伏案工作至凌晨，偶然抬头，见月光透过文竹的枝叶，在墙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那影子如同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枝干遒劲，叶片婆娑，竟有倪云林的笔意。我忽然领悟到，中国文人为何如此钟爱竹：它那清癯的姿态，凌霜傲雪的品格，不正暗合了士人心中理想的自我形象吗？

而今士人已绝，文竹犹存。

文竹又抽出了几条新枝，比以往更加挺拔。我不再将它视为单纯的摆设，而是一个沉默的伙伴，见证着我的阅读与思考，我的喜悦与沮丧。它不会安慰我，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里，总有些东西保持着恒常的节奏，不为外物所动。

窗台上的文竹又该浇水了。我拿起喷壶，细密的水雾落在它的枝叶上，形成无数微小的水晶，在阳光下闪烁。这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原来幸福可以如此简单，只需要一盆文竹，和一颗能够感受它的心。

文竹开花 范海波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