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散文 | 八月的珠海

八月的珠海，晨风还裹着昨夜的海腥气，像渔家女未及绾起的长发，丝丝缕缕缠绕在行道树的枝叶间。我踩着露水未干的柏油路，看情侣路的棕榈叶在熹微中翻卷，叶脉间漏下的光斑如同撒落的金箔。这条路像一条青灰色的绸带，一头系着渔女石像被浪花浸透的裙裾，一头飘向港珠澳大桥的钢铁脊梁——那桥墩扎根海底的暗影里，或许还栖着昨夜未眠的鲷鱼。骑单车的少年掠过身旁，车铃叮当惊起几只白鹭，它们扑棱棱飞过灯塔时，翅膀尖扫过海面的刹那，整片伶仃洋都漾开一圈圈碎银似的波光，惊动了水下正在啄食浮游生物的银鲳鱼群。

日月贝的昼与夜

正午的日月贝像两枚被海神遗落的珍珠母贝，在香炉湾铺展的蓝缎子上泛着冷光。大剧院外墙的铝板将烈日折射成跳动的光斑，如同撒了一把碎钻在观景平台上，引得一帮孩童追着光影奔跑，他们凉鞋底沾着的细沙，在防滑地胶上画出蜿蜒的银河。待到暮色四合，贝壳便成了透光的灯笼，内部旋转楼梯的轮廓如珊瑚枝影，在玻璃幕墙上摇曳生姿。我坐在沙滩啃莲蓉月饼时，酥皮簌簌落在报纸上，惊走了两只觊觎残渣的沙蟹。忽见一对老夫妇牵着手从贝壳中走出，老先生西装口袋里插着节目单折成的纸船，老太太的发髻边别着朵蔫了的茉莉，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一直拖到潮水线上，与退潮时滞留的小海螺影子叠成了双生的图案。

桂山岛的渔火

乘渡船去桂山岛时，海水从靛青渐变成孔雀绿，船尾螺旋桨搅起的泡沫里偶尔闪过鳞片的反光。渔家阿婆用粤语哼着咸水歌，皱纹里嵌着海盐的结晶，她网兜里蹦跳的斑节虾在甲板上画出湿漉漉的弧线，虾须上还挂着几丝墨绿色的海藻。傍晚的灯塔村，晾晒的渔网在赭色石墙间织成金色蛛网，而真正的蛛网正挂在百年榕树的气根上，粘着半片被夕阳染红的蝉翼——那蝉想必是晌午时被海雕惊落的，此刻薄翼上的脉络在夕照中如同熔化的金线。渔港深处飘来蒜蓉蒸扇贝的香气，与柴油发动机的余味奇妙地融合，化作一缕飘向妈祖庙的蓝烟。

伶仃洋的月光

在伶仃岛看月亮，它像一枚被海水泡软的硬币，边缘泛起毛茸茸的光晕，沉在文天祥铜像的衣襟前。铜像的袍角被海风掀起永恒的弧度，露出靴筒里藏着的一窝沙蟹——它们举着透明的钳子，把月光剪成细碎的银屑，撒在《过零丁洋》诗碑的拓印痕迹上。礁石缝隙里，海葵随着潮汐的呼吸开合，触须间闪烁着磷光，仿佛文丞相诗句里未冷的星火。忽然想起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刻汗青怕是早化作海风里的盐粒了吧？咸涩的结晶粘在观景台的铁栏杆上，与游客们留下的指纹叠成新的史册。

海泉湾的温凉

海泉湾的温泉池畔，木棉花瓣随水波打转，像粉色的舢板载着蒸腾的硫磺气息驶向池心。我泡在热汤里，看对岸的摩天轮像转经筒缓缓转动，每个轿厢里都盛着一点暖黄的灯光，像是被收集起来的落日余晖。更衣室里，穿珊瑚绒浴袍的姑娘们头发滴着水，发梢凝结的水珠坠落在防滑垫上，绽开一朵朵微型浪花。她们的笑声混着姜茶的甜香，把玻璃窗呵出一片雾蒙蒙的春天——那水汽蜿蜒流下的轨迹，恰似凤凰木枝条在窗上生长的倒影。

八月的珠海，是海风揉碎在茶盏里的碎冰，叮咚碰撞着青瓷杯壁；是凤凰木落进琴谱的胭脂，在黑白琴键上洇出南国的韵脚；是每个转角都能撞见的、湿漉漉的温柔——或许在卖凉茶婆婆的蒲扇边缘，或许在台风过后倒伏的香蕉叶脉里，又或许只是公交站牌上，一颗正沿着"拱北口岸"四个字缓缓滑落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