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终究是深了。深得那样彻底,那样义无反顾。我踏着一路的微凉,不知怎的,便走到了这片园子,这株孤零零的银杏树下。

它站在那里,像一个从旧梦里走出来的、穿着金箔华服的魂灵。夏日里那一片蓊郁的、绿得有些逼人的记忆,此刻是寻不到一丝一斑了。那是一种怎样决绝的黄呵!不是初秋那怯生生的、绿巾上绣着几缕金丝的鹅黄,也不是那种混混沌沌、不明不白的苍黄。这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几乎是燃烧着的生命的颜色。阳光筛下来,不再是暖的,反倒像一瓢冷冷的、极清的泉水,从那些叶子的脉络间淋淋漓漓地淌过,每一片叶子便都成了一眼小小的泉,汩汩地向外涌着流光。那光,不是太阳给它的,倒像是它自己生命里熬出来的、最后的脂膏。这般绚烂,却又这般寂静,静得叫人心里头发慌。

风是没有的,但偶尔,顶高的那根枝桠上,会有一两片叶子,悠悠地、像一声太息那般地,旋落下来。那飘落的姿态,是再从容也没有的了。它并不急着扑向大地,而是在空中划着一个个慵懒的、金色的弧,一忽儿被气流托着向上扬一扬,一忽儿又沉甸甸地往下坠一坠,仿佛一个绝世的舞伶,在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刻,要将她毕生所学的最曼妙的舞姿,都凝在这片刻的盘旋里。它是在留恋那高处的、空阔的枝头么?还是在品味这最后刹那的、无牵无挂的自由?我伸着手,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我的掌心里,轻得像一个没有重量的梦。叶柄是枯褐的,带着一种柔韧的倔强。叶面却光滑得像南朝的纨扇,那精致的脉络,便是绣工也描摹不出的纹路。我握着它,仿佛握着一封从遥远年代寄来的、没有字的信,信里满是说不尽的韶华与沧桑。

这满树辉煌的、静默的喧哗,忽然让我想起你来了。想起也是这么一个秋天,虽没有银杏,却有遍山的枫红。我们说着那些年轻得发亮的话,话里都是关于明天的、金灿灿的想象。那时的我们,不也正像这夏日里的银杏叶么?满怀着青翠的、几乎是溢出汁液来的生命,以为那浓荫是可以永久覆着的,那蝉声是可以永远唱下去的。可秋天终究是要来的,风霜终究是要降的。我们那时节的言语、梦想,与那些藏在眉眼间未曾说破的情愫,如今也像这满树的叶子,看着是金晃晃的一大片,热闹得很,可指尖轻轻一触,便要纷纷地、无言地落下了。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是化作了脚下的泥土,还是散作了天涯的烟尘?

我低下头,看着满地厚厚的落叶。它们层层叠叠地铺着,软软的,像是大地为自己铺就的一张奢华的、迎接长眠的毯子。脚踏上去,听不到声响,只感到一种虚飘飘的陷落。这灿烂,原来是这般脆薄的。我忽然明白了,这满树的金黄,并非是为了炫耀,而是一场盛大而凄然的告别。它们用尽一个春夏的酝酿,积攒了全部的光与热,只为在这最后的时刻,为自己唱一曲无声的、辉煌的挽歌。这是死亡,却比任何一种生,都更为惊心动魄。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那最后的、一抹残阳的余光,斜斜地照过来,给这株银杏又镀上了一层虚幻的、不真实的殷红。整棵树在暮色里,像一支将尽的、巨大的蜡烛,流着泪,发着光,温暖着这渐寒的宇宙。光与影的界限模糊了,树与天的轮廓也柔和了,一切都沉入一种庄严而温柔的、梦一般的氛围里。

我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走开。我没有再回头。我知道,今夜或许会有一场雨,或许会有一阵风,明日再来时,这满树的繁华大约便要落尽了。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这凄然的、极致的美,我已将它藏在眼里,藏在心里,够我消磨好几个萧索的冬日了。
秋天的银杏叶黄了,像一句说出口便忘了的誓言,美丽,而凄凉。
更新时间: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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