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东乡记忆——谷妞子

原创 陈大愚

小时候在地里头打草,印象最深的是谷妞子。其实谷妞子的学名应该叫谷莠子,只不过我老家人把“莠”念成了“妞”,倒添了几分小丫头活泼得意的模样,那股子昂头翘尾的劲头,比“良莠不分”里那个带着贬义的“莠”字,多了几分乡土灵动气儿。

洼里的风总带着土腥气,吹过童年打草的田埂时,总把那些分不清的绿意揉成一团。谷妞子就是藏在其中的狡黠者,刚冒尖时像极了邻家的谷子苗,只是那抹绿要浓几分,茎秆也壮实些,像个偷穿了兄长衣衫的顽童,混在青禾里,连经验最足的老农都要眯起眼辨认。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挎着柳条筐穿行其间,手指在禾苗间划过,触到那格外挺括的叶片,便知是它——得趁露水未干时轻轻薅断,不然过些日子,它便要在谷田里张牙舞爪,抢了本该属于谷子的养分。

那时总不解,同样扎根在一片土里,谷子永远低着头,把饱满的穗子藏在叶下,而谷妞子偏要把细弱的穗子举得老高。等秋阳把田垄晒得金黄,谷子的穗沉甸甸弯成月牙,它却挺着毛茸茸的穗子在风里摇晃,活像谁家没拴好的小狗,翘着尾巴四处张望。老家的人也叫它“狗尾巴草”,带着点嫌弃,又透着几分亲昵——毕竟牲口们爱极了它年轻时的模样,一拃多高的嫩茎,带着清冽的草香,铡碎了拌在料里,牛马驴都要伸长脖子抢。可这欢喜不长久,立秋一过,它的秆子就成了柴,晒成干草后硬邦邦的,连最馋的驴都懒得碰,远不如热草的绵软、芦草的清甜。

高中毕业后回村务农,日头把脊梁晒得冒油时,倒发现了谷妞子的另一种好。两尺来高的茎秆刚吐穗,黄绿色的绒毛在风里轻轻颤,抽下来握在手里,莛子柔韧得很。手巧的人能三两下编出个小花篮,两根莛子弯成提手,穗子剪成的“发辫”垂在篮沿,倒有几分野趣。我常在田埂上歇脚时摆弄这个,指尖被草叶划出道道白痕,看着篮子在风里晃,倒像把满身的疲惫也晃出去了些。那时总觉得,这草和人一样,没什么大用处,却能在某个瞬间,生出点微不足道的慰藉。真正改变我对谷妞子看法的,是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他说这草有个正经名字,叫“莠”,《说文解字》里解作“禾粟下生莠”,正是混在谷田里的杂草。可他话锋一转,说这“莠”也是味良药:七八根青茎洗净,和鸡蛋同煮,水开后磕裂蛋壳再煮片刻,吃蛋饮汤,能明目去火。“脾湿的人吃了好,血压不稳的也能试试。”他捻着胡须笑,“万物有其性,就看你懂不懂用。”

我后来翻《本草纲目》,果然见着了它的踪影,说其“性温,味甘,可健脾温肾”。原来那些被我们随手薅掉、拿去沤肥的野草,竟藏着这样的乾坤。想起小时候背“良莠不分”,老师说“莠”就是坏草,引申为品行不端的人,那时觉得这草天生就该被铲除。可老中医的药罐里,它明明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把一身的野性熬成了温润的药香。

去年秋天回老家,洼里的谷子还在弯腰,谷妞子依旧举着毛茸茸的穗子。风过时,它们各自摇晃,倒像是在说同一句话:世间本没有绝对的无用,所谓莠良,不过是人心的分别。就像那些被我们视作“杂草”的时光,打草时的汗滴,编花篮的闲情,或是药罐里的苦涩,到头来都成了岁月里的养分,让生命在看似无用的缝隙里,悄悄长出了韧性。

夕阳把田埂染成金红色时,我掐了一根谷妞子的穗,绒毛蹭过指尖,竟有些温柔。原来那些被我们嫌弃了半生的存在,早就在不经意间,教会了我们最朴素的哲理:低头的谷子有分量,昂头的妞草有其用,万物自洽,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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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01

标签:美文   东乡   沧州   记忆   穗子   谷子   田埂   花篮   田里   养分   绒毛   杂草   老农   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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