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租地、潜规则，“莆田加油站”的财富密码

莆田城区一家民营加油站，显示屏上滚动着充值活动信息。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摄

“相亲时，不能说自己是干加油站的。”2025年6月，一位福建的民营加油站从业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成品油市场已大不如前，现在做加油站娶老婆都困难。

中石油发布的《2024年国内外油气行业发展报告》（下称“报告”）显示，2024年成品油消费不及预期，共3.9亿吨，同比下降2.4%。预计2025年中国成品油消费量进一步下滑至3.82亿吨。

中汽协数据显示，5月中国新能源乘用车国内销量已经超过全国市场的一半，超越了燃油车。中国高速公路服务区中，充电桩覆盖率已经超过98%。

前景不明，多位加油站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如今，许多加油站成本高企，利润承压，转让价一落千丈，接手者更是寥寥。

早年间，这是个写满了财富故事的行当，加油站野蛮生长，有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入局者众。有的从业者回忆，那是一个拿下加油站就能赚钱的年代，年初投资一万，年底产出三万。

从属性来看，加油站可分为国营、民营、外资。其中，外资加油站甚少，民营加油站数量占据着“半壁江山”。

《中国加油（能）站发展蓝皮书》介绍，截至2024年底，中国境内加油站总数约为11万座，同比减少约2%。其中，中石化和中石油的加油站数量占比接近一半，首次超过民营加油站。据此估算，民营加油站在五万座左右。

如今行业跌宕，同为世界五百强的“三桶油”（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有着更为广阔的回旋余地。

财报显示，2024年，中石油的汽、柴油销售吨数同比下降4.5%、6.9%；中石化境内成品油销量同比下滑2.8%。同期，两家公司净利润分别为1646.76亿元、503.13亿元。

相较之下，散落在全国2800多个区县的民营加油站，命运更为难测。

前述报告预计，2030年，中国的加油站数量会从现在的11万座，减少到9万座。受到新能源汽车冲击加剧，以及税务逐步合规化等因素影响，加油站之间的竞争会变得更加激烈。

未来，5万座民营加油站将何去何从？

宗族纽带

提及民营加油站，绕不开福建。具体来说，是绕不开福建莆田的仙游县，它被誉为“中国民营加油站之乡”。

莆田市委机关报《湄洲日报》曾介绍，截至2023年底，仙游全县民众通过购买或租赁正在经营的油站达2.5万座以上。

按现存5万座左右民营加油站估算，仙游人经营的加油站大约占到了一半。

“莆田现有220万乡亲旅居在外，其中海外侨胞150万人，在金银珠宝、民营加油站、木材加工等行业市场份额均占一半以上。”2024年初，时任莆田市长在接受采访时介绍。

莆田下辖四区一县，仙游面积最大，人口也最多，县境东侧与莆田市区相接。长期以来，鞋服纺织是仙游县的支柱产业，2024年占全县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29%。

莆田下辖四区一县，仙游面积最大，人口也最多。图为仙游城区。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摄

仙游人的做法，是在全国各地购买或租赁加油站，但不像当地传统的鞋服纺织业一样，可以将主要产值与税收留在仙游。

有意思的是，虽然仙游人坐拥两万余座加油站，但莆田本地的民营加油站并不多。根据《莆田市成品油零售体系“十四五”发展规划》，截至2020年底，莆田民营加油站为33座，占30.8%。从成品油销量来看，民营加油站仅占12.8%。

仙游县加油站文化发展协会会长许椿发，从事民营加油站业务多年，他梳理过仙游人投身加油站行业的历史。

许椿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仙游人最早做加油站时，就是简单在马路边租个民房，扯个被单，写上“卖油”两个字。如果晚上有车过来加油，司机就会拍拍门。

条件差点的，就在路边简单搭个棚子。

许椿发介绍，当时以手扶拖拉机等农用车为主，因此最早卖的并非汽油，而是柴油。加油也不像今天这般，用的是油桶而非油枪，卖油也是论斤卖，比如一个油桶是十斤的。仅通过这种方式，许多仙游人就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全上了。”

与福建的许多产业一样，当地小部分人赚到钱后，就会带上家族里的亲戚一块儿做。慢慢地，聚集的人和钱都越来越多，一旦做大， 就形成了具备行业影响力的产业。很长一段时间，正是这样的宗族纽带，提供了天然的信任担保，使仙游人经营的加油站越来越多。

“钱很容易就能搞到。”一位仙游籍的加油站老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比如亲朋好友要给你投100万元，口头沟通就行，不用打字条、签合同。

许椿发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福州下辖福清市的许多老板发现商机，开始在各地建设加油站，然后卖给仙游人赚差价，“当时许多福清人建的加油站，顶部是尖尖的，因为他们老家的房子就是这么建的。”

如今，加油站风格各异，难以从外观直接判断它是不是民营。部分民营加油站不仅与“三桶油”外形相似，甚至名称都极为接近。

林凌在河南等地从事加油站业务多年，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判断一家民营加油站是不是仙游人经营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听收银员和老板的口音。

最初，仙游人背井离乡率先抢占的市场，并非改革开放前沿之地，而是东北。许椿发解释，那时的东北是工业重地，也较为富裕。后来，仙游人经营的加油站开始向全国扩散，仙游人也在当地扎下根来。

许多留在家乡的仙游人，早年间也会以投资的形式参与其中。

许椿发介绍，签约一个加油站之前，左邻右舍可能会拎着鸡鸭来家里，先唠唠家常，然后询问在哪里投资的加油站，自己能不能再投点钱。

紧密的宗族纽带，带来了“传帮带”式的教授方法，使仙游人能够在经营过程中少走弯路。长此以往，形成了许多外地人难以企及的行业优势。加之传统的闽商基因，以及便利的民间融资，更是助推了“仙游系”加油站走向全国。

有意思的是，虽然仙游被誉为“民营加油站之乡”，但“民营加油站第一股”却是来自湖南的和顺石油（603353.SH）,其业务范围也集中在湖南。时至今日，民营加油站领域只诞生了这一家上市公司。

土地是最大成本

在大城市经营一个加油站，意味着巨大的资金成本。早年间，许多仙游人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从小城市或大城市周边做起，通常是租赁别人的加油站。

胡敏是仙游籍的加油站老板，从业多年，高峰时曾在全国多地拥有数十个加油站。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看到加油站就进去，软磨硬泡，天天待在人家加油站，想办法租下来。

“如果一个地方能拿下8个、10个加油站，品牌效应就慢慢出来了。”胡敏说，这样一来，再谈其他加油站就方便了，当地人都会觉得你有实力，平时搞个充值活动，消费者接受程度也比较高。

业内人士介绍，租赁加油站的时间大多是3-6年，租金是最大的一笔开支。

林凌说，签完合同，简单装修改造就可以开业了，一个加油站搞促销活动把生意做起来，一般三年是个高峰期，后面就开始走下坡路，等到第六年，就要重新换装修了。

与租赁相比，新建加油站的时间更为漫长，成本也居高不下，从上百万元到上亿元不等。

姜康是南方某省商务局的工作人员，负责过加油站相关业务。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租赁一个加油站，能不能赚钱是容易算的，主要就是租金、汽油和柴油的流水、毛利。如果是新建加油站，不确定性大。

从民营加油站分布来看，主要集中在县乡道、国道省道、高速、市区，经营模式也稍有差异。加油站在国道上，意味着货车多，柴油需求量大；在市区，通常要供应更多汽油。

姜康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和汽油相比，柴油毛利率略低一些，且市场竞争激烈，往往要靠走量才能撑起来。

不同的区域，土地价格会天差地别，这是新建加油站最主要的成本。与建设商品房类似，加油站的土地也需要进行招拍挂。

姜康介绍，比如说4亩地的加油站，要是地点在乡镇，拿地价格可能在200万元以内；如果在市区，就得上千万元。加油站是否盈利也与地价关系紧密，“地价高，十年都不一定能回本；地价低，可能三四年后就赚钱了。”

也就是说，招拍挂时竞争激烈，地价抬高，加油站成本就会陡然上升。姜康介绍，除去地价，各个地方建设加油站的成本是差不多的。

2020年11月，厦门市土地矿产资源交易市场微信公众号介绍，当时举行了一场商服用地拍卖，用途为加油站。4500平方米的土地面积，起始价为3700万元，最终成交价1.4亿元，竞得人为中海油销售福建有限公司。

“三桶油”资金充足，往往愿意斥资拿下一些好地段的加油站。此外，一位中海油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自建，公司有许多加油站也是租赁来的。

火热时，加油站的二级市场也十分紧俏。

林凌介绍，如果有加油站要卖，就会陆续有人报价，“有的加油站拍到4000万元、5000万元，最后老板不卖了，因为他觉得还能卖得更高。”

新建加油站，也要按照政府的既定规划进行。

例如，天津市加油站空间布局规划介绍，截至2035年，规划加油站总量不少于1050座，且不超过1300座。

加油站与加油站之间，也有间距要求。商务部《成品油零售企业管理技术规范》显示，国道、省道加油站设置每百公里不超过6对；高速公路加油站设置每百公里不超过2对；城区加油站的服务半径不少于0.9千米。

申请新建，也要历经多个部门的审批。前述在河南从事加油站业务的人士介绍，见过半年就开业的加油站，也知道有六年没办下来手续的。

无论是租赁还是新建加油站，都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考量——选址。一个好的位置，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车流，但随着城市规划快速更迭，它往往也意味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一大堆因为道路改造而失败的加油站。”胡敏解释，即使是业内人士，也无法避免风险，“三五年里赶紧挣钱，这就是最好的经验。”

低油价，偷逃税

2000年前后，加油站行业经历过一段整合期。

中国经济建设战线的杰出领导人、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石化首任总经理陈锦华在《国事忆述》一书中介绍，1999年下半年开始，中石化通过收购、控股、参股等方式，大量收购社会加油站和油库。中石化加油站数量从1998年的8000座增加到2003年的25000座，另外还有5000多座特许经营加油站。

“由于终端网络发展，中石化成品油销售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市场竞争力和控制力大为提高。”书中写道，中石化成品油零售量由1998年的800多万吨增加到 2003年的3885万吨。

根据信达证券研报，截至2006年，民营加油站数量从1999年底的7万多座降至4.3万座，占比降至四成。

然而，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汽车保有量快速攀升，全国加油站数量仍在增长。这一时期，山东德州的庆云县，许多人也做起了加油站生意，并形成“南仙游，北庆云”的格局。

多位受访者转述了仙游本地流传的一个说法：一位仙游籍的小伙子娶了庆云姑娘，带动了女方亲戚进入加油站行业。后来庆云人经营的加油站越来越多，逐步形成规模。

2022年6月，据《大众日报》报道，在全国民营加油站中，庆云人经营约1.5万座，年产值约1500亿元。

如今，双方是激烈竞争的关系。山东一家小型加油站老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庆云系”加油站与“仙游系”加油站之间，时常会举报对方油品质量存在问题。

在全国，民营加油站获客的关键一招，就是低油价。

通常来说，从“三桶油”油库进货的成本更高，民营加油站普遍选择从地炼企业（即地方性炼油厂）获取成品油，这会带来更低的进货价。拥有的加油站越多，意味着议价空间越大。

有的加油站老板认为，“庆云系”经营加油站的思路更简单粗暴一些，就是降价。这背后，得益于山东是全国地炼企业最集中的区域，离得近，运输成本便少了。

2023年菏泽市的一份文件中介绍，年初，山东省统计局、省商务厅梳理发现，全省共有加油站10546家，民营加油站6000余家。换言之，民营加油站占据山东六成左右的市场，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民营加油站的一块利润，就存在于与地炼企业的合作中。

长期以来，许多地炼企业与民营加油站之间存在变票、无票销售等行为，留有一定的偷漏税空间，几乎成为行业的潜规则。

按照规定，地炼厂在出售成品油时需开具消费税发票，部分企业为了偷逃税款，就选择不开发票。此外，有些地炼企业在销售成品油时，开的是化工产品发票，避开了需要缴纳的消费税，属于变票销售。

2025年初，中石油经济技术研究院高级经济师夏初阳撰文介绍，2015年以来，地炼偷逃消费税年均超过1000亿元。

这样一来，地炼企业可以给到民营加油站更低廉的进货价。与“三桶油”相比，民营加油站就有了价格优势，也带来了相应的利润空间。

但若各地的民营加油站都去地炼企业买油，税收就会留在地炼企业集中的地区。对于其他地方的政府来说，更希望民营加油站从当地的“三桶油”油库进货，将税收留下来。

此外，部分加油站还会对加油机动手脚，篡改内部的主板数据或更换主板芯片，达到偷漏税目的。

2025年2月，国家税务总局官网披露的一则案例显示，南方某地的一家加油站删减加油机税控数据，并通过第三方收单平台收取加油款后，结算至个人银行账户，以隐匿销售收入。最终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共计1352万元。

篡改主板数据等行为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偷油”。例如，一辆车的油箱容量是50升，工作人员加满后，却显示加了60升，就属于缺斤少两的情况。

前端“偷油”，后端偷逃税款，给部分民营加油站带来了更高的利润空间。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时，它们可以通过更低的价格来获客。

张易在北方一家从事油品检测的公司任职多年，经常和加油站打交道。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与“三桶油”的汽油价相比，民营加油站普遍每升能便宜一块多。

一般来说，政府部门会委托第三方机构从事成品油检测工作，并抽查加油站油品质量，油品质量不过关就会面临罚款。张易介绍，大部分加油站抽检是没有问题的，“有些老板想请吃饭、送东西，多半就是心里有鬼。”

相比“三桶油”，民营加油站的服务种类会更多。加油到一定金额时，他们习惯送上矿泉水、抽纸和毛巾，还提供洗车、洗衣服等服务。

但这是以牺牲部分利润为代价的。利润承压时，多样化的服务也会变成负担。前述山东一家小型加油站老板透露，他所在的加油站，目前一升汽油的毛利在0.8元左右。

仙游县一家民营加油站，提供自动洗车服务。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摄

步入转型期

过去几年间，新能源汽车发展迅速，不断冲击着传统加油站的生意，加之税务逐步合规化，行业正在经历转型阵痛期。

根据前述中石油报告，中国炼厂2024年平均开工率74.9%，同比下降4%。这意味着下游成品油市场需求萎缩。

一位受访者在国有石油企业任职，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向第三方租赁了部分加油站，虽然租期未到，但经营不尽如人意，希望提前终止合同，但许多业主不答应，正在不断地打官司。

张易也介绍，现在行情不好，如果租赁一家加油站五年时间，业主会要求一次性付清五年租金。

根据规定，加油站需要年审。2023年，辽宁省朝阳市成品油零售企业年检结果显示，328家加油站合格，32家不合格，其中25家受到市场或税务部门处罚。南方周末记者一一检索，发现这32家加油站均属民营。

国家税务总局公布，2024年，全国税务部门共查处高风险加油站2722户，查补税费款和加收滞纳金、罚款共计57.89亿元。

综合国家税务总局以及多个地方税务局通报的案例，涉事加油站主体多为民营加油站。前述中海油员工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国营加油站几乎没有偷逃税款的动力，私人老板则可以从中获利。

南方某省一位基层税务局局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前两年，有加油站在买入成品油时涉及偷逃税款，被查后，上下游牵涉其中的企业都受到影响。

加强对末端加油站的管控，或是为成品油消费税征收环节后移铺路。

消费税与增值税、企业所得税、个人所得税并称为中国的四大税种。1994年分税制改革以来，中国消费税规模从487亿元攀升至2024年的1.65万亿元。过去十年，消费税占当年税收收入比重保持在8%左右。

中国消费税类目（不含子项）有15种，烟、酒、成品油、小汽车四大类最为重要。中国税务年鉴显示，2021年，“烟酒油车”占消费税收入比重超过95%。

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写道：“加快推进部分品目消费税征收环节后移并下划地方，增加地方自主财力。”

消费税征收环节后移，对加油站经营带来的改变还有待观察。

面对新能源汽车的冲击，部分加油站开始向综合能源服务站转型，新增充电、加氢等设施。然而，这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与人力成本，有多少民营加油站具备这样的实力，仍是未知数。

“整体来看，相较国有石油公司，民营及地炼企业投资建设充换电等新能源项目的力度要小很多。”2024年，中国石油大学（北京）教授孙仁金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仙游县一家民营加油站。左侧为油站，右侧放置了一排充电桩。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凌、胡敏、姜康、张易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

责编 张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