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冬的时候,庞叔令触摸着南京博物院那封66年前的感谢信的脆边。纸页上“我们一定好好保存这批古画”的墨迹呈现出晕染开来的状态,如同历史本身被洇湿的承诺一样。这场和明代仇英《江南春》图卷相关的官司,如今在玄武区法院的卷宗里有了进展,却意外地引出了一段更为幽微的往事。在首任院长曾昭燏的日记当中,找不到1961年那场关键鉴定的任何一点记录。

我认为曾昭燏的沉默很具有意味。她出生于湘乡曾氏家族,终身没有嫁人,是一位考古学家。她在治学方面一直都很严谨。在1950年主持南唐二陵发掘工作的时候,她连陶罐的碎片都亲自进行编号。在1962年她亲自给庞增和颁发奖状,奖状上的小楷书写得如同刻印一般工整。像这样事无巨细的一个人,如果真的主持过张珩、谢稚柳这些大咖的鉴定工作,那么她的日记里怎么会没有相关的痕迹?倒是在她1964年疗养之前的记录中,常常有和庞家一起欣赏书画的茶会,从字里行间能够看出如同知音一般的默契。

记得去查看当年的交接清册。庞增和用如同印刷体一般的字迹列出了137件藏品。每页都有苏州文化局官员签注称以上这些是逐件点过的。但是南博归档的时候却登记为115件。这22件的差额就像一道暗伤,早已在信任关系上出现了细缝。更为奇怪的是,1964年第二次鉴定的时候,恰好曾昭燏因为精神疾病加重而缺席。而王敦化等人的鉴定结论和她生前厚待庞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院长意识模糊的时候改写了剧本。

1997年那一批划拨调剂的票据看起来颇为诡异。时任副院长徐湖平签字的拨交单崭新得有些奇怪,2001年省文物总店的销售发票上记载着收货人是顾客。收藏家马未都直接指出:文物交易一直都需要实名,这样的疏漏如同在拍卖录上盖上童话印章一般。当年以6800元拨得的《江南春》图卷,三十年后在拍卖行进行估价为8800万,这个价格上的落差,仿佛给体制方面的漏洞打上了一道追光。

庞家和南博之间的缘分原本不应该如此狼狈。1958年,郑山尊代表省文化局上门,表示国家存在困难且库房里的东西数量较少。庞增和在捐出虚斋旧藏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137件和115件之间的数字差异。1963年,徐沄秋借走吴镇的《松泉图》,庞家连借据都随意地卷在画缸里面。这种基于君子协定所产生的信任,比任何合同都更能彰显出老派文人的高尚品格。

或许可以这样来看,南博现在陷入舆论的漩涡,其本质是特殊年代管理混乱所留下的后遗症。在1988年庞增和起诉索画的时候,院方把吴历山水册的捐赠人登记成南京的藏家陶白。而策展人庞鸥在2014年的画册里写庞家败落到卖画来维持生计,把捐赠世家说成破落户。这种系统性的档案错误,使得单个当事人的辩白都显得没有力量。就像徐湖平回应签名质疑时说自己并不知情,听起来像是在推诿,但是仔细思考一下又何尝不是官僚体系的受害者?

那当我们追问谁在承担责任的时候,或许应该将镜头拉得更远一些。从1959年捐赠的时候众人满怀热情,到2025年拍卖场引发较大的波动,这中间六十六年的变化,已经不只是个人之间的恩怨那一点事情了。如同曾昭燏制定了文博工作人员不私藏古董的院规,可是自己却用工资为困难员工的孩子缴纳学费,制度的严格性和人情的温暖性,一直是很难处理的具有辩证性质的状况。
当下在恒温库里放置着132件虚斋旧藏。这些旧藏依然留存着庞莱臣当年亲自盖上的收藏印。曾昭燏墓前的松柏生长得较为繁茂,其树冠如同伞一般。很多被时间所掩盖的真相,或许如同《江南春》图卷上的绢丝,在适宜的光线下,会忽然显现出经纬的纹路。
历史的评判通常到来得比较迟缓。但是当指尖触碰到捐赠信笺的脆边,当发票上“顾客”这两个字出现的时候,我们需要铭记:文明的传承既需要像庞家那样的舍弃个人私利而秉持公心,也需要像曾昭燏那样的谨慎独自坚守正道。而很多模糊不清的是非曲直,就交给更为漫长的时间去进行分辨。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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