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理发:一个普通人的自由意志

“我看你也是鼓足勇气才来这里。”

我很少遇到这样的开场白,尤其还是对方率先开口。我只是来剪个头发,更大的野心则是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好奇,几个月里我路过这条街道许多次,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年轻人在街上给人理发。

这话不是调侃,而是事实。但我并不是要做什么面对陌生人的心理建设,天气太冷,到街上剪头发确实需要鼓足勇气。更要命的是,这时候不能穿太多,像羽绒服这类厚重笨拙的外套更得脱掉,对我这样体质虚弱天生畏寒的人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挑战,我只想暖和一点,再暖和一点。

注意到东方的时候天气还像在下火,等我决定要去体验已经拖到入冬,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担心剪完头发后不能及时洗头。他只在上午出摊,意味着剪完头发顶着满脑袋头发渣的我至少还要在工作的地方再呆半天。只要不是天气太差,东方每天上午都会准时出现在街上,即便是下着小雨,他也照做不误。

◎ 你在街上理过发吗?


东方摆摊的那条街口生着两棵古老的银杏,一左一右活像门神。下过雨后银杏碎了一地,在连日的阴霾里仿佛一簇簇浅火,黄澄澄,明晃晃。除却这两棵显眼的银杏,整条街上便只余翠色,两排乔木遮天蔽日。我常常觉得这条街道就是一座佛殿,两排乔木正对应着那些护法的罗汉,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

尽管从前我碰到过不少露天的理发摊,但大都是在乡下或是赶场天,城里的也都集中在一些老旧小区,一群年老的人购买一个年老的人提供的简单服务。东方的理发摊简单得前所未见,只有一把折叠凳、一面单薄细窄的落地镜和一个随手放在地上的手提袋,纸袋里装着东方的剪刀、推子和透明围布,这让他能够随来随走,不费什么时间和气力。

街上甚至没有任何遮挡,因此刮风减半,下雨全无。不过东方的生意本就冷清,何况就连东方本人都不在意。最近天气渐冷,东方出摊的时间越来越晚,眼看就要拖到十点以后。要知道无论东方几点出摊,无论剪头发的人有多少,他总是雷打不动地十二点收摊。有时候东方整个上午的收入还不够他去街上买一盘哈尔滨水饺,这很容易计算,不论剪什么样的发型,东方都只收五块钱。

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老人,自然东方的顾客也都是些老年人,这是最喜欢讲价又最会讲价的客户,恰恰东方又是一个完全不会或者说懒得还价的人。本来人们找东方剪头发也都为图便宜,省下一块钱就能多买半斤白菜。

“你剪一个脑壳才五块钱,给我剪个刘海就三块噻。”

“好嘛好嘛。”面对客人时,东方从没说过一个不字,用现在时髦的话讲,他大概属于讨好型加回避型人格。

◎ 东方的理发摊简单得前所未见,只有一把折叠凳、一面单薄细窄的落地镜和一个随手放在地上的手提袋。


这个天气,我的脚随时都是麻木的。东方站在路边直跺脚,他的头发很长,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还有些学生气。

当东方的手碰到我的脖子,我简直要打个激灵,他的几根手指就像是被冷冻过的钢管。细长,冰冷,令人想到骷髅。穿的太多会影响行动,东方说他喜欢保持这样的状态,可以帮自己更好适应寒冷的环境,以度过冬天。在出租屋里,东方不开空调,不用电暖器和电热毯等任何取暖设备,他不觉得冷一些有什么,这只是一种自然状态,适应它就好。但我想,东方这么做或许还出于经济上的考量。

几个月前东方怒炒老板鱿鱼,老板过场太多,他在那里做得不舒服。在工作里让自己舒服是第一位的,如果自己都不舒服,那根本没有工作的必要,即便赚钱再多,自己也不能接受,这是东方的信条。何况在那里打工还赚不到多少钱,勉强能够糊口而已,辞职以后东方来到街上,做起露天理发的营生。

随着天气变冷,东方作为个体户的收入锐减,有时上午只有一两个顾客。好在东方没有什么物欲,除去房租,他最大的支出就是一日三餐,十元快餐店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东方将自己的日常消费压缩到最低限度,以此换取更多的自由时间和空间。尽管如此,他的积蓄只能支撑到过年,因此东方计划春节后再重新找份工作。

“你有再多的钱,只要你不花那都不是你的,你存在银行里,银行再拿出去贷给别人。赚钱就是为了花的,你花掉的钱才是你自己的,你光存着不花谁知道你以后还能不能花得掉。”东方将此奉为圭臬并严格执行。

◎ 整个冬天东方都穿得十分单薄,他说这样可以帮他适应寒冷的环境,以更好地度过冬天。


其实东方已经三十岁了,可看上去还像是个学生。我羡慕东方,他的身上有我完全不可能具备的那种松弛,他可以和现实对抗,但我只能顺从。坦白讲,从前我曾幻想日后过一种自由生活甚至外出流浪,但从未付出半点行动,畏手畏脚是我一贯的作风。我甚至认为东方比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更加超脱,因为哲学家们无法将理论付诸实践。哲学家们在乎的东西太多太多,不得不活在枷锁中,而东方只要自由、舒服地躺着,其他全然不理。

东方来自南充的一座县城,中学毕业后他到成都学了理发这门手艺,我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地称呼它,美容美发、造型设计亦或是人物形象设计?东方并不喜欢这些说法,他觉得剪头发就是剪头发,哪来的那么多过场。毕业后东方一直留在成都打工,已经有七八年时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放大假。

“我以前都睡过公园。”东方并不觉得这样过活有什么不好。

刚毕业的时候东方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块,而且常常失业,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他只能露宿街头。东方一点都不觉得露宿街头是一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怜或是多么难堪的事情,这就是自然发生的,没有钱、没有住的地方,恰好自己又累又困,在公园或是街边的长椅上倒头就睡再正常不过。我被他这种超脱的气质所震撼,诗人将流浪看作精神哺育,艺术家将露宿街头视为艺术探索,总之他们都需要将其进行悲情化或是浪漫化以彰显自己的存在,但在东方的眼里,一切都是生活本身,并不值得任何炫耀或是标榜。

后来东方还在青羊区租过三百块的房子,和村里的平房差不多,其实条件还远远不如平房。东方的原话是:“三百块钱你就不要想什么条件了,能睡就行。”有一瞬间我觉得东方很像是那些古代的隐士,虽然他不在山里,但物质生活同样贫乏清苦,且目空一切。当然东方并不追求悟道,他只是单纯认为这样活着挺好。

现在东方在玉林租的房子每个月九百块,他与朋友合租。每天收摊后东方会到街上吃个快餐再回家,下午他通常都呆在家里睡觉或是打打游戏。东方很少外出,偶尔会和朋友到周边的公园或是再远一点的郊外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好奇东方是否有一些其他的兴趣爱好,他笑笑然后反问我:“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爱好?”

◎ 雨中的玉林街头,东方一点都不觉得露宿街头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怜或是多么难堪的事情,这就是自然发生的。


我说:“你现在这个状态外国人叫gap year。”东方茫然道:“我还没听过这个词。”我向东方解释过后他也觉得是有一点像,但他的积蓄不足以支撑他间隔一年甚至是半年。显然东方的“间隔年”和别人很不一样,他没有去旅行,没有去打工,也没有广交朋友,只是在尽可能地躺着,这是最令他感到舒服的状态。东方从未想过回家投奔父母,他打心底里认为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在这方面东方是完全独立的。

东方是独生子,他的父母也是个体户,已经在东北做了二十多年装修。小学的时候东方曾跟随父母搬去沈阳在那里借读,高中以前由于成绩不好以及学籍不在本地,东方又回到四川,过去他耳濡目染学会的东北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时间过去太久,东方对沈阳的印象只剩下鸡架和那里的治安很乱,同学们常常打架。我后知后觉东方曾是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可他说父母不在身边是常有的事情。

东方大概从没向父母伸过手,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即便是隐士,有时也不得不接受来自家人或是外界的供养。东方的父母平常都在东北,他没有回家的必要,而且在他的描述里,那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去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唯一能够激起东方兴趣的是他可以捡些柴火在外面烤火,还能烤点洋芋、红苕之类的,“那才是安逸惨了”。东方特意强调,回家呆的时间不能太长,一是确实没有什么好耍的,二是省得家里人唠叨自己,避免制造家庭矛盾。

他的计划是除夕前一两天再回家,只在家里呆几天就回成都,尽管东方还没有工作,也不需要赶在初六或是初七前开工。东方说这是他能呆在家里的时间上的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家里人看自己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干脆回来躲个清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回家变成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在家人看来,显然东方不够“上进”,这让他迟迟没有出人头地,而且短时间内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比较渺茫,他在大家庭里没有任何话语权。在高度竞争的社会现实面前,在缺乏社会保障的现状下,我不知道东方的选择是否过于理想化。东方也有他的理由,所谓努力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 东方很少回家,他也不太爱回家,在家里呆的时间超过几天便会被“嫌弃”,在家人的眼里他不够“上进”。


第一次去找东方剪头发的时候,我多转给他五块钱,这完全不是出于同情或是感谢,我确实认为这是东方应得的。东方给我剪头发的时间远远多过其他人,以至于站起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是僵硬的,不停地打着哆嗦。我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东方,他很真诚地向我表达了感谢,又说:“这和时间没有关系,而且还辛苦你在外面坐这么久呢。”

我和东方的年纪差不多,能够聊的共同话题有不少,尤其是说到本世纪初流行于大江南北的各种电脑游戏,两个人几乎是滔滔不绝。偶尔我们也会聊到社会,聊到家庭,却又发现没有什么好聊的,那些问题总是老生常谈而我们又都无力改变,最多只是发发牢骚,而且东方不像我这么喜欢瞎操心。

如果将东方看成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隐士,那他的行动是一种自我修行还是对现实的逃避呢?我搞不清楚,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生活是水,而东方是浪。其实东方懂得那些大道理,他当然更知道成家立业和娶妻生子的意义。不结婚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在农村,外人不会议论这个年轻人,而是会认为他的父母无能,甚至会令整个大家庭蒙羞。但这一切都需要物质支撑,东方觉得这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如果要突破这个范围,那么他必须放弃一大部分自己正在享受的自由和舒适,甚至是全部的。那或许也是一种快乐,但他不能想象。枷锁无处不在,一个普通人的自由意志不可能得到完全践行,但至少东方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更有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街上的银杏很快落完,风头全无,而东方仍然在坚守他的阵地,俨然成为这里的一道风景。东方能一直洒脱下去吗?我想到他的微信名字“那咋了”,我们真的能够在面对所有规训时都轻飘飘地抛出一句“那咋了”吗?三个字轻如落叶,却又重重地砸在时代这艘巨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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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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