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窗小记

你发现没，无论学问深浅，不管性情钝锐，人总是善于借物喻情的。就比如这北京的雨，今年尤其的繁盛。文人墨客若是人逢喜事，便说这是天降甘霖，身处逆境时便又觉得这雨如自己命运淅沥；而村夫野老心情爽利时也会念叨“雨水主财”，心情不好便是啐上一句 “老天爷真不开眼！”

想想就觉得人有时甚是可爱，明明知道雨就是雨，还是忍不住把它当成命运的注脚。或许正因为人力终究拗不过天，才更需要在这一场场雨里找到释放自己情绪的借口。

而雨呢，从不言语，却承载了人间百种心绪。

反正我是爱雨天的，不管身处何地，总能从雨里找到自己的欢喜。

想来大抵是因为，平日的生活总像一张拉满的弓，只有雨雪降临的时候，整个世界才仿佛按下暂停键，给所有人下了道休战令——公园闭馆、约会取消、培训暂缓、公司放假，连都市的喧嚣都被雨声滤得柔软。而我也仿佛得到了一张盖着公章的休假单，一份不必愧疚的温柔赦免令。终于能理直气壮地放下紧绷的弦，心安理得地偷得浮生半日闲，听雨写字，雾里看花。

今夏的北京像转了性，这一个夏日的雨下得比南方还要频繁温婉。偶有雨珠猝然击打在玻璃上，炸开成千万个破碎的镜面，一颗颗水珠也像是困着一个变形的世界——窗外的杨树在涟漪中扭曲成墨色蛟龙，飞鸟的残影被拉长成玄青的丝线。

我站在窗前，呼吸之间玻璃上渐渐蒙了一层水汽。无意间抬手擦出一小块明净，却意外对上了倒影里的自己——我们隔着雨幕相望，像站在河的两岸，一个浸透现实的重量，一个染尽虚妄的浮光。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开始模糊。行人撑着各色雨伞匆匆走过，像是水彩画里晕开的色块。黑衣的少年奔跑着融化在氤氲水汽里，溅起的水花在玻璃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人生好像也是如此，很多人消失得如此自然，就像窗棂上不断诞生又破灭的水花，存在过的证据仅余几道蜿蜒的水迹。

生命诸相不过时间长河里的礁石。再汹涌的悲伤，终究会露出转瞬即逝的本相。那些未能言说的情绪升腾为云，等待下一次倾盆，映着天光的积水，也在金晃晃地向前流淌。而墙角积水处，不知何时冒出了蕨类新绿，正沿着砖缝蜿蜒攀爬，从容得如同大地的刺绣。

人世风雨在所难免。但若肯在雨声中驻足片刻，看水珠跌落屋檐，听凉风拂过树叶，或许便能在这喧嚣世间，触到一分自己内心的静谧，看清生命更深处的风景。

你看雨终会停，云总会散，积水映出的仍是清澈蓝天。那墙角的绿不曾抱怨命运的缝隙，那流过砖缝的水也从未怀疑前行的方向，那翠绿的叶片上水珠滚动，每一颗都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天空，折射出万千种可能——

像这世间的生机与明亮，从来都是如此，不喧哗，自有雷霆；不张扬，却似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