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说

世上有一种花，偏择淤泥而居，于浊水中抽枝展叶。这便是莲了。我每每观莲，总觉得花亦通人意，或者人本该有花性。

幼时初识莲花，是在外婆家的旧池塘。那塘水绿得发黑，水面浮着些枯枝烂叶，池底沉着历年积累的淤泥，每每夏日，便散发出淡淡的腐殖气息。可就在这般环境中，竟钻出几枝青茎，不几日便顶着花苞，忽一日清晨全然绽放。花瓣洁净如玉，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出身于浊泥之中。我当时伏在塘边，看得痴了。外婆说：“这花生来便如此，越是不干净的地方，越开得清亮。”

长大后，涉世愈深，愈知世间确有如许淤泥。我曾见人为了三五银钱折腰，为了半分虚名假笑；见过台上冠冕堂皇，台下蝇营狗苟；见过今日称兄道弟，明日落井下石。每每此时，我便想起那方池塘，想起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我也曾试着随俗。那是在某次酒宴上，众人推杯换盏，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举起杯，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那瞬间，忽然觉得满座衣冠都化作了淤泥，而我若随了他们，便如同莲花自己折断了茎秆，主动坠回泥中去。最终我只是默默饮酒，自然被目为不合群之人。

事后有人劝我：“世间之事，何必太过认真？”我只是笑笑。他们不知，这不是认真与否的问题，而是骨子里就带着那么一股劲儿，仿佛莲花的花瓣，天生就拒绝沾染污浊。

我的书房窗外正对着一方小池，我特意植了几株莲。写作倦时，便凭窗观望。看它们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在水中央亭亭而立。最妙的是雨后，水珠在莲叶上滚动，聚而为珠，散而为露，始终保持晶莹剔透。这莲竟是不肯留驻半点污渍的，就连雨水也要抛却了，只留一份清亮在人间。

有时我也自问：如此清高，岂不太过孤绝？然而转念便释然了。莲之妙处，正在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它从不求人人都来亲近，也不屑与百花争艳。它只是静静地立在水中央，香远益清，等待懂得欣赏的人。

人生在世，难免遭遇污泥浊水。重要的不是身处何地，而是如何自处。莲之所以为莲，不在于它开得多么艳丽，而在于它始终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时，我常独对清莲。月光下，花与人相对无言，却仿佛完成了某种对话。我知道，今生注定做不了一朵牡丹，享尽人间富贵；也成不了一株玫瑰，惹得万众倾慕。但若能如这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地立于世间，便也算不负此生了。

窗外微风过处，莲香暗度。我深吸一口气，顿觉胸中澄明如洗。原来清高不是负累，而是一种自在；不是逃避，而是一种选择。如同莲花选择在淤泥中开放，我也选择了在自己的世界里亭亭净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