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那张墨迹已干的离婚协议,像一片秋叶,静默地躺在过往的尘埃里。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也没有戏剧般的撕心裂肺,周遭的空气,竟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万物被洗刷过的清冷与安宁。我坐在灯下,指尖触到的,不是纸张的冰凉,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盈。
曾几何时,“离婚”二字于我,是地狱的入口。当这两个字从她口中最初吐出时,我仿佛能听见自己世界根基断裂的巨响。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眩晕,是赖以生存的土壤在脚下塌陷的恐慌。二十年的岁月,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我紧紧围困其中。我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该遵循怎样的轨迹,都已被刻画分明。我活在那角色铸成的罩子里,呼吸着自己日渐稀薄的空气,感到一种无声的、弥漫性的窒息。在那至暗的时刻,求生是一种本能。我像溺水者疯狂地抓向身边的浮木,却什么也抓不住。也正是在那完全的绝望与无力中,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自行划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坚定不移地生起——如果这一切痛苦都无法避免,那么,我能否用它来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孩子,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能不被这恨与不甘吞噬。
这个念头,便是菩提心的雏形。
它生起的刹那,地狱的景象变了。那些曾经刺向我、指责我的言语,那些她固执坚守的“道理”,忽然间,我仿佛能看见它们背后,那个同样被自身业力与无明紧紧束缚、不得自由的灵魂。她何尝不是另一个囚徒?我们只是被关在了同一座牢笼的不同囚室里,互相撞击着对方的墙壁,都以为对方是那堵墙本身。这份看见,让心中的恨意,第一次有了裂。光,从那里照了进来。
协商的过程,因此变成了一场奇特的共修。我们不再是不共戴天的怨偶,而是两个决心要共同拆解一座危险建筑的工匠。我们讨论财产的分割,像讨论如何公平地分配建筑材料;我们规划孩子的未来,像共同为一座新花园设计蓝图。没有嘶吼,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份基于共同责任的默契。当我最终在协议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对过往二十载的一场郑重告别。那一刻,罩子“啪”地一声,碎裂了。不是被外力打碎,而是从内部被那初生的、柔软而坚韧的菩提心顶破了。
如今,我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了那令人窒息的“我们”,只剩下一个清清爽爽的“我”。我开始学习,如何好好地做一顿饭给自己,如何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午后,静静地读一本书。我开始重新审视与孩子的关系,不再是那个困在压抑婚姻里、能量枯竭的父亲,而是一个努力想为他撑起一片晴朗天空的避风的港湾。
这场离婚,没有让我变得偏激或冷漠,反而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何为慈悲。慈悲不是原谅他人,首先是放过自己;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深知众生皆在苦海中的同体大悲。
窗外,夜色温柔。我知道,往后的路还长,风雨或许依旧。但我的心,已不再是随风飘摇的孤舟。那盏在至暗时刻点燃的菩提心灯,光虽微茫,却足以照见我脚下的路,也愿它能,照见有缘读到这些文字的、每一个在暗夜中跋涉的你。
更新时间: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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