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才：家乡的风从葡萄园的枝缝吹来

总在异乡的梦里，辨认风来的方向。

直到某天午后，当一阵熟悉的气流穿过都市楼宇的缝隙，轻抚我的面颊——那一瞬间，故乡的坐标在记忆地图上骤然亮起。是了，就是这般触感，这般气息：家乡的风，正从葡萄园的枝缝间吹来。

这风是有形态的。它穿过密密匝匝的藤蔓时，被翡翠般的叶片细细裁剪，变得细碎而温柔。不再是旷野上那般莽撞，而是携着千万片绿叶的叮咛，像母亲梳过孩子额前碎发的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与怜爱。

这风是有味道的。初闻是阳光烘焙藤叶的干爽，再品是根须深入黄土的醇厚，细嗅时，方能捕捉到那些青果表皮悄悄渗出的甜香——那是时光正在将酸涩转化为蜜意的证明。有时，风中还会捎来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远处人家炊烟的暖意，所有这些，共同调和成故乡独有的芬芳。

这风是有声音的。它掠过整齐的葡萄架时，发出不同于林海松涛的私语——那是藤须缠绕竹架的缠绵，是幼果碰撞叶片的清脆，是露珠从叶脉滚落的滴答。偶尔夹杂着看园人哼唱的老调，还有麻雀偷食得逞后的欢快啾鸣。这些声音被风细细碾碎，重新调和，谱成一支属于田园的安魂曲。

循着这风，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正午的日头把泥土晒得发烫，我们躲在葡萄架投下的斑驳光影里，看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将整个世界染成通透的绿。风从枝缝间钻进来，带走汗珠，送来清凉。我们踮起脚尖，偷偷触碰那些低垂的果穗，像触碰一个个尚未成熟的梦。

风记得每一个在园中劳作的身影。它拂过祖父被汗水浸透的脊背，翻动父亲记录农事的小本，缠绕母亲采摘时挽起的发梢。它见证着他们如何将岁月酿进每一颗果实——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修剪枝桠时却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那被风雨侵蚀的容颜，在望见累累果实时会绽放出最纯粹的笑容。

如今，葡萄园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智能温控系统守护着藤蔓的梦境，无人机在云端巡弋，电商网络将这份甜蜜送往更远的远方。可当现代化的浪潮退去，我欣喜地发现，那阵风依然如故。它依然会从葡萄园的枝缝间吹来，依然带着阳光、泥土和果实的三重奏，依然会在游子心头激起同样的涟漪。

原来，故乡从未远去。它一直蛰伏在每一阵路过葡萄园的风里。当我们在这喧嚣人世走得疲惫，只消静静站立，闭上双眼，等待那阵熟悉的气流——它自会穿过千里烟波，如约而至，轻轻拂去满身风尘，并在耳畔低语：你看，我从未迷路。我一直记得，要带着整个故乡，来见你。

这风，是故乡寄给游子的信。而每一个离家的孩子，都是故乡放飞的风筝。那根看不见的线，就系在葡萄园最深处的藤蔓上，系在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