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纳福#
芒种过后便是梅雨季,玻璃窗上凝着水珠,像极了故乡丘陵间未散的晨雾。我在超市冷柜前驻足,见各地粽子以真空包装的姿态陈列,翡翠色的芦苇叶捆扎着菱形的糯米团,标签上印着各种字样。塑料包装阻隔了草木清香,机械封口处渗出的油星,在灯光下泛着冷寂的光。
忽忆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角黍,北宋汴梁的端午街市,该是 “坊巷家家卖稠饧,都城角黍斗鲜香”的热闹景象。那时的粽叶或许还带着汴河的水汽,裹着枣泥或栗黄的粽子,该是用麻线细细捆扎,盛在青瓷盘里,随晨露一同摆在临街的竹席上。千年之后,当传统食物成为标准化商品,那些被流水线裁切的粽叶,是否还能记得每寸土地独有的呼吸?
真正的粽叶该生于山野。记忆中老宅后山的槲树林,每逢端午便有人携竹篮上山。槲叶宽大如掌,边缘的锯齿像未磨平的岁月,叶脉呈放射状分布,恰似掌纹里藏着的密语。《诗经·大雅》云:“芃芃棫朴,薪之槱之”,先民早已知晓木叶可蒸可煮,而槲叶在《齐民要术》里更有 “煮取汁,用浸谷”的记载,可见其与谷物的渊源深远。
母亲总说槲叶是有脾气的。新采的叶子需在井水里浸泡三日,每日换三次水,待叶面上的蜡质退去,才会显露出沉郁的墨绿。煮叶时要加一把粗盐,水汽蒸腾间,整座院落都浸在清苦的草木香里。这让我想起《山家清供》里 "樱桃煎" 的做法,需用蜜水反复煎煮,方能留住花果本味。原来世间好物,都需经过时光的淬炼,急不得,躁不得。
异乡人总诧异于家乡粽子的形制——不做精巧的三角锥,却偏要裹成宽约三寸、长近尺许的长方体,状如古人用的书枕,故老相传又叫玉函粽。《考工记》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这般方正的形制,暗合着天圆地方 的哲学。两片槲叶上下相覆,糯米与枣粒在其中层层堆叠,用马蔺草捆扎时需打三个绳结,谓“连中三元”,既是对农人的祈愿,亦是对读书人的期许。
包粽时最见功夫的是锁边。外婆的手背上爬着老年斑,却能将粽叶折出利落的直角,指尖翻飞间,米粒便被严丝合缝地裹在叶鞘里。她常说:“包粽如做人,要容得下五谷杂粮,也要守得住四边八角。”这话让我想起《道德经》里“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的辩证,方与圆、实与虚之间,原是中国人早已参透的生存智慧。
煮粽需用粗陶鼎,这种形制自商周延续至今。当松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鼎中热水咕嘟冒泡,槲叶的清香便逐渐漫过整个院落。《周礼·天官冢宰》记载:“烹人掌共鼎镬”,可见鼎不仅是炊具,更是文明的载体。外婆会在鼎里丢几颗鸡蛋,看它们随着沸浪浮沉,待捞起时,蛋壳上已染着槲叶的暗纹,敲开后蛋白里渗着浅褐的香气,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杀青工序。
等待的时光总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场景。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妙玉奉茶时说:“这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其实美味从来不在速朽的器物,而在慢熬的光阴。就像鼎底的火不能太旺,需让热力层层透入糯米深处,正如人生的况味,总要经过煎熬蒸煮,才能析出醇厚的甘甜。
端午的粽席是一场谷物的盛宴。糯米必选沂蒙山区的金钩糯,颗粒饱满如琥珀;红豆要承德的朱砂豆,煮后沙糯回甘;至于那裹在中心的枣,定是乐陵金丝小枣,剖开后可见缕缕糖丝,《齐民要术》称其 “丰肌细核,膏润肥浓”。这些跨越山海的食材,在槲叶的包裹下完成相遇,恰似《天工开物》所写:“世间丝麻裘褐皆具,而裘者独贵羔羊皮”,天地万物各有其位,却在人的智慧中成就和合之美。
咬开粽叶时,蒸汽携着草木香扑面而来,露出的糯米上嵌着红豆的碎末,像极了敦煌壁画里飞天衣袂上的璎珞。外婆曾说:“一粒米要经过八十八道关,才能到你嘴边。”这话让我想起《佛说盂兰盆经》里“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的表达,当我们在物质过剩的年代轻慢食物时,是否还记得每颗谷粒里藏着的阳光、雨露与农人的汗水?
故乡的端午总在麦收之后,仿佛是对农忙的犒劳。天未破晓,孩童们便提着竹篮去采艾草,沾着露水的艾条要在太阳升起前挂在门框上,老人们说这样能 驱五毒,保平安。艾条的青烟里,主妇们早已在厨房忙碌,石臼里捣着蒜泥,青瓷碗里泡着雄黄酒,窗台上摆着新做的香包 —— 用五彩丝线绣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针脚细密处藏着母亲们的祈愿。
最热闹的是系五彩的仪式。外婆将青、白、红、黑、黄五种丝线拧成绳,一边往我手腕上缠,一边念着童谣:“五彩绳,系手腕,蛟龙见了躲远远。”这五色对应着五行,在《礼记》中本是帝王祭祀的吉色,如今却以民间工艺的形式,成为护佑孩童的符码。当晨光穿过廊下的艾帘,照在孩子们手腕的彩绳上,那些跳动的光斑里,仿佛藏着整个夏天的生机。
正午时分要洗龙水。门前的石盆里盛着井水,泡着菖蒲、薄荷与桃枝,母亲用这水为全家擦拭手脚,说是能沾染龙的灵性。水汽氤氲中,我忽然想起《荆楚岁时记》里“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的记载,千年前楚人浴兰的习俗,竟在这北方小城的烟火气里,延续成了独特的生存美学。
端午前夜,我试着用网购的槲叶包粽。叶片薄得透光,浸过盐水后仍带着生涩的草腥气。当我笨拙地折叠粽叶时,忽然明白传统技艺的式微,不仅是因为工业化冲击,更在于我们失去了与草木对话的能力。就像故宫文物修复师能从碎瓷片中读出历史,外婆的指尖才是活着的文化密码,那些关于叶性、米质、火候的知识,原是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
但或许文明本就是流动的河。宋代《岁时广记》里记载的“百索粽”“九子粽”早已失传,如今我们品尝的粽子,何尝不是千年来不断解构与重构的结果?就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从西域传来的舞姿,最终化成了东方美学的符号。在这个多元碰撞的时代,或许我们不必固守传统的形,而应守护那份对土地的敬畏、对时序的尊重,以及对人间烟火的珍视。故乡的端午习俗,也在时代浪潮中悄然蜕变 —— 年轻人不再亲手缝制香包,却用3D打印技术复刻五彩绳上的图案;五彩绳换成了智能手环,却依然在端午清晨闪烁着五色灯光。
暮色四合时,鼎中粽子已熟。解开马蔺草的刹那,槲叶的清香混着米香扑面而来,恍惚间竟闻到地中海沿岸的气息——古希腊人用月桂叶包裹麦粒,古埃及人以纸莎草叶捆扎面包,不同文明在粽叶的选择上,竟有着惊人的默契。这让我想起费孝通“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理念,原来人类对食物的热爱,从来都是相通的。
夜风吹动纱窗,案头的《楚辞》被翻到《招魂》篇“稻粢穱麦,挐黄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两千年前屈原笔下的美食,如今仍在滋养着后人。槲叶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瓷盘里,晕开的水痕像极了青铜器上的云雷纹。原来传统从未远去,它藏在每片粽叶的脉络里,隐在每粒糯米的褶皱中,在岁月的蒸煮间,化作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窗外的霓虹与记忆中的星光重叠,我忽然懂得:所谓乡愁,从来不是对某个具体地点的执念,而是对一种生存方式的眷恋。当我们在现代化浪潮中迷失方向时,或许该回到粽叶包裹的饭团里,那里藏着最朴素的生活哲学——敬畏自然,珍惜当下,在方圆之间寻找平衡,在聚散之中守护本真。
槲叶的清香渐渐漫过斗室,恍惚看见无数片粽叶在时光长河中漂流,它们曾掠过《诗经》的河岸,飘过唐宋的市井,而今又落在全球化的浪潮里。每片叶子都承载着不同的故事,却共同编织成人类文明的锦缎。愿我们在品尝粽香时,不仅能忆起故乡的山川,更能看见千万里之外,那些与我们共享同一轮明月的人,以及我们共同栖息的这片土地。故乡的端午,就像一枚带着草木香的邮戳,盖在时光的信封上,无论我们走多远,都能凭此追溯到文明的来处,以及人类共同的精神原乡。
更新时间:2025-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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