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姜生丨秦昆仑刻石考


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昆仑山可谓上古神话系统之轴枢、中国的奥林匹斯山、众神所居的“万神殿”。任何有关昆仑的史料发现,都可能引发热烈讨论。扎陵湖畔“昆仑刻石”即此之属。

一、扎陵湖畔“昆仑刻石”的释读与分析

青海师范大学侯光良教授2020年7月在青海省果洛州玛多县扎陵湖畔发现“皇帝”等字刻石,后在其专著中公布图片,惜未识出昆仑及年代(侯光良:《昆仑上下:青海的史前文化》,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118-120页)。中国社会科学院仝涛研究员公布该刻石的识读内容为:“皇帝使五大=(夫)臣翳将方士采药昆陯,翳以廿六年三月己卯车到此。翳□前□可一百五十里”(释文及有关文物信息,见仝涛:《实证古代“昆仑”的地理位置》,《光明日报》2025年6月8日)。此即目前广受关注的秦始皇遣使采药刻石。仝文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研究基础。

其石在扎陵湖北岸海拔约4308米的一处凸出沉积岩上(图1)。周遭所及,唯此山岩立面较大较平整,堪为其用,且其立面坐北朝南,不独符合“负扆南面”的君位座向要求,更可避冬季北风携雪之强击,有利于石面文字之保存。其岩立面上下皆有亡脱,而关键内容尚存,史料意义重大。

图一

时下众论,皆基于仝文所出摹本和不甚清晰的原石照片。根据现场观察及原石高清照片,更正、补充部分释文内容,可得释文曰:“皇帝使五大=(大夫)臣翳,将方支(技)采药昆陯,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车到此。翳前行可二百五十里。”(图2)

图二

该刻石的秦代特征比较明显。其文字为标准的秦篆。且文中出现了简牍行文常见的合文“大=”(大夫)。“大夫”二字的合文,一般写作“夫=”,而“大=”应为“大人”之合文。究竟是因“夫”字第一横因石顶残缺抑或原本即作“大=”,已无考。不过,正如李洪财所见,“大夫”二字的合文有作“大=”者,其例见于睡虎地秦简《传食律》(李洪财:《汉简中与重文号相关的几个问题》,《文献》2023年第1期)。

文中出现的“五大夫”,为秦代二十等爵制之第九级。汉高祖曰:“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汉书·高帝纪》)。第七级的公大夫、第八级的公乘尚属“高爵”,第九级的五大夫更是如此。且秦始皇琅邪刻石有“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五大夫得以具名,其位置紧随“卿李斯、卿王戊”之后(《史记·秦始皇本纪》)。可见五大夫地位之重要,因此“五大夫臣翳”得为秦始皇入山采药。

需要注意的是,刻石只写“皇帝”而不指出具体哪一位皇帝,正是秦始皇刻石独有的特征,因为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当时唯一的皇帝,如此书写并不会造成混淆。以往发现的秦刻石皆默认如此行文。及至秦二世,乃发现其问题。秦二世指出:“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史记·秦始皇本纪》)过去,金石刻文皆其父秦始皇所为,但是都没有标明“始皇帝”,只是写“皇帝”,如此时间“久远”之后,便不知何人所为,反而会被认为是“后嗣为之者”,不利于彰显秦始皇之“成功盛德”。所以李斯、冯去疾等人请求将秦二世的说明诏书亦刻于石上,秦二世乃准之。

研究表明,刻石并非作于“廿六年三月己卯”,颇受质疑的前所谓“廿”字,原石所刻实为

(上部已残去),系“卅”之古体,其形俨如出土秦简所见

,与“廿”的区别只是中间多出一竖(本来丨为古数字“十”)。该字上方石面虽已残去,然细看可见其三竖,“卅”字无疑。同样引发质疑的“六”字,仝文摹作

,而观其原石,其左下一撇实为石面裂痕,竖的末端亦无右转,而作

,即古“七”字。“七”字金文多写为十字形,如

(訇簋)

(伊簋)等;其近者,岳麓秦简《数》诸多“七”字,作

之形。刻石的所谓“廿六年”更作“卅七年”,则干支问题不复存在。秦始皇三十七年三月戊寅朔,己卯为三月二日,并无疑问;其时秦始皇已称“皇帝”十余年。诸贤所质,石自存证,而疑云可消矣。

关于“二百五十里”,原石所见,“二”字上面一横,虽仅存右端一小部分,但仍清晰可睹。且秦人言一百多之数时,亦简称“百”,而非“一百”,除非其前有千、万等更高的单位。如岳麓秦简《数》中的“田多百五十步”,“租十九束铢百六十五分铢一”,“五分为百六十八,六分为百卌”等。“十”字的位置,实在仝文原所识位置下方,其短横长竖刻痕比较清晰(横以下的丨部分,字口刻痕较浅)。

五大夫臣翳受秦始皇帝之命采药昆陯,行程至此,刻石以志之,以为翳等敢冒严寒冰雪登山寻药履职过程之证。值得注意的是,刻石记翳等尚需前行“二百五十里”(约合今103.95公里);然翳等使命,要非探寻河源,而在昆仑神药,“二百五十里”之所在所指者何?待考。

二、秦昆仑采药刻石产生的文化生态和历史背景

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石刻,从文字、史实诸方面,皆无问题;更多所见,恰恰是与历史背景与文化生态相合。刻石释文公布后,有人对昆仑采药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认为《史记》记载的秦始皇求仙寻药均指向东方大海,未有西向昆仑的记载。这一疑问的思路并不符合历史实际。

秦始皇求仙寻药之事,《史记》的相关记载始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是年秦始皇至琅邪,“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秦始皇“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又秦始皇三十二年“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是求仙药之始。有人据此认为,秦始皇求仙寻药仅在东方大海,所派遣者仅为方士,昆仑刻石与之相悖,因而疑其为伪刻。

实际上,秦始皇求仙寻药并不限于韩终、侯公、石生等少数方士,也并非限于海上,而是广泛征调搜集,所以里耶秦简有征调“鮫鱼与山今卢(鲈)鱼”“薏□”等珍稀之物的记载。这些物品并非里耶本地所产,所以本地吏民均感茫然:“问津吏徒莫智(知)”,“问之启陵乡吏、黔首、官徒,莫智(知)”,“献官吏徒莫智(知)”,“今问之,莫智(知)”。在此背景下,里耶秦简出现“都乡黔首毋良药芳草”“琅邪献昆陯(仑)五杏药”的记载,颇引人注目,唯其确切时间不详。考虑到征调鮫鱼与山今卢(鲈)鱼的记载在卅五年(前212)八月,征调薏□的记载在卅四年五月,征调良药芳草、五杏药的时间,盖亦与此相近。

三十七年昆仑采药之事,更深刻的背景是,其时秦始皇自感时日无多,只能加快寻仙求药的步伐。《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六年发生了诸多怪异现象,包括荧惑守心的天象,寓意帝王将死。“有坠星下东郡”,亦为不祥之兆,且有人在坠星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怒而“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且有神灵持璧遮拦秦始皇的使者,留下“今年祖龙死”之诅咒。如此,似乎天象、神意、民心均指向秦始皇之死,始皇岂能无动于衷?诛杀石旁之民,燔销咒石,行厌胜之术,均反映出秦始皇对各种征兆的深信不疑和极度恐惧。

复按《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何故?三月使翳往昆仑采药,必其无效,遂又出游,欲以改命。北大简《赵正书》载始皇言:“吾自视天命,年五十岁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岁矣。吾当以今岁死,而不智(知)其月日,故出斿(游)天下,欲以变气易命,不可于(欤)?今病笃,几死矣……。”秦始皇得知自己会在三十七年死亡的天意,而欲通过出游来“变气易命”,可证《史记》出游记载之内在意图。以此为背景,考察秦始皇于三十六年秋冬时节派出“五大=(夫)臣翳将方支(技)采药昆陯”,即可豁然而解。秋冬时节行路不易,但秦始皇惶恐于命之将终,岂可等待?采药昆仑与海上求仙同类,宗旨皆在寻求“不死之药”,凡是可助秦始皇保命延年者,皆当忽略万险,不计代价,必欲得之,采药昆仑自在其中。

至于昆仑不在秦朝疆域之内而前往采药的问题,要充分考虑秦人在西部世代经营西戎数百年,非常熟悉西部诸戎。的确,秦以临洮为西界,昆仑刻石尚在临洮以西700多公里之外,不在秦的本土之内,路途遥远,然而海上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又焉在秦的疆域之内?且彼时诸国,焉有国界乎?且寻找三仙山的难度不在昆仑采药之下,从未妨碍秦始皇反复派人寻找。对秦始皇而言,求仙寻药自是不计成本、不顾代价的至高追求,至其后期已是秦帝国的首要大事,后人不得以后世观念视之。类似之例尚多,如修建长城、驰道、秦始皇陵等均为秦始皇任内大事,需要极大的工程量,甚至创造了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其艰难程度皆不言而喻,然秦始皇俱以暴力完成之,付出何等沉重之代价,故司马迁论之“固轻百姓力矣”(《史记·蒙恬列传》)。这都反映了秦始皇行事唯重结果不惜代价的特点。由此反观始皇遣使采药昆仑之事,自然不难理解。

同时,尚需虑及如下几个问题。一是在先秦时期,昆仑乃是时人信仰的可令人不死的神圣仙山,《山海经》《庄子》《离骚》等皆有记载,求仙自是时人心向往之的大事,有人曾寻找昆仑的所在自当无疑,唯其资源力量有限。正如时人曾入茫茫大海寻找仙山一样,“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史记·封禅书》)。入海寻仙的相关记载必以部分亲身经历为基础,并非全为方士虚构。战国秦汉人对昆仑的书写亦复如是,只是文化上、神话中的昆仑,与地理上、秦人所确认的现实昆仑未必完全一致罢了。二是战国以来,先民的科技和地理空间探索能力大为提高,《禹贡》《山海经》即其典型代表。寻找昆仑山,正是这一时代背景和文化生态的产物。三是我们对于秦汉人的探索能力和探索精神应有充分的认识。吕思勉称战国至汉光武帝之前,寓兵于民,人人习战,故秦有闾左之戍,楚汉相争时萧何发关中老弱,韩信、戾太子驱市人而战,汉武帝发七科谪等,皆可证秦汉民风之普遍强悍(吕思勉:《秦汉史》第十八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正因有如此强悍之民风,所以当时不畏艰险、以性命博富贵者不在少数。如《史记·大宛列传》记载,苟有富贵可求,“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往“非人所乐往”的“绝远”之地。当然,出使异域的典型代表,如张骞出使西域和甘英出使大秦,其艰难程度、其行程之远(甘英的行程约2万公里),均远超五大夫臣翳采药昆仑。

因此,秦人对昆仑有一定的探索和认知、秦始皇派遣使者采药昆仑,正与秦汉时人勇于进取的精神面貌相合。上引仝文称使者具有不畏艰难、勇于探险的冒险精神,诚是。由昆仑刻石,吾辈竟可再睹秦汉帝国醇厚之信仰、灿烂之文化与强劲之国力,不亦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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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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