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弃
近日,曾被戏称为“流动的下水道”的塞纳河,首次向公众正式开放游泳。这一刻,媒体兴奋地将其定义为“历史性胜利”,而巴黎市政厅则将其包装成绿色治理与环境修复的典范。然而,在庆祝的浪潮之下,必须有人追问:这一切的代价究竟是谁在承担?当城市用奥运会来检验生态修复,它追求的究竟是可持续的环境,还是一场面向全球直播的公共关系秀?
塞纳河的“清洁工程”背后,是高达15亿欧元的财政投入,是数十年城市下水系统的翻修,是大量农业、工业污染源的强制整治。这些看似令人肃然起敬的数字,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构成了“生态治理的特权样本”——因为只有像巴黎这样被全球关注的城市,才可能在国际赛事的压力下获得如此大规模的资金倾斜和行政动员力。而对于法国其他城市甚至欧盟内外的大多数城市来说,哪怕是一个河道消除氮磷污染的预算,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人们确实在庆祝塞纳河的“再生”,但这个“再生”究竟是一次治理范式的转型,还是一次为奥运形象粉饰的表演性工程?答案并不乐观。美联社与法国本地媒体均指出,塞纳河的水质依然存在不确定性——雨季突发降雨会导致细菌含量暴涨,河道中的生活垃圾清理工作依旧滞后。甚至连参与水质监测的技术公司都承认,现行的检测手段无法在“实际时间尺度上”反映真实的微生物污染程度。换言之,公众在“清澈”的河水中畅游,可能只是在一场技术数据优化的幻觉中自我陶醉。
更荒诞的是,巴黎当局决定效仿“海滩”设置红绿旗的方式来实时通报水质。这种方法本身当然可以理解为对安全负责的机制安排,但它的象征意味却令人不安:在一条常年流经首都、贯穿多个居民区的河流中设置“开放时段”,仿佛是一种对公众空间片段化、项目化管理的极端体现。这是对城市公共性的一次重构:自然空间不再天然属于市民,而是根据“可消费性”来切割分配的资源。市民在这一过程中不再是权利主体,而是“游客式用户”。
这背后当然有全球大赛的压力在推动。巴黎奥组委早在2017年就承诺,将在2024奥运前彻底清洁塞纳河,并在此举办铁人三项与马拉松游泳。这一承诺在当时被许多人视为不切实际,甚至是笑谈——而今,政绩目标倒是完成了,但执行逻辑依然是典型的“为比赛而治理”:临时性、集中性、高成本。这种治理模型并没有解决生态治理的系统性难题,反而更像是一场环境整容手术,用最短的时间掩盖最深层的问题。
与此同时,欧洲当前面临的政治气候,也让“塞纳河奇迹”的光环更加复杂。欧洲议会右翼势力上升,法国国内抗议不断,马克龙政府陷入“民众远离—精英孤岛”的治理危机。在此背景下,将塞纳河作为“治理典范”大加宣传,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对外表态、对内动员的双重符号。环保、公共健康、科技治理,这些曾属于全球绿色转型的话语,如今也成了国家形象工程的一部分。
而真正令人警惕的,是这种“奥运式治理范式”的可复制性问题。塞纳河之所以能被清理,不是因为法国政府突然对水质格外上心,而是因为有一个无法延期、全球直播的赛事“卡着节点”。这就让环保工作与政治表演产生了危险的共生关系——只有当它成为一项可交易的政治项目、可展示的国际承诺时,才会被真正落实。这不仅扭曲了环保工作的本义,也制造出一种“只对镜头负责”的治理幻觉。
有趣的是,就在塞纳河“盛大开放”的新闻被刷屏的同时,欧盟内部却因水资源危机而持续告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新报告指出,全球近四分之三的自然与文化遗产地正在遭受“水太多”或“水太少”的双重威胁。在这个生态危机前所未有加剧的时代,塞纳河清澈的水面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只是一个精心打磨的橱窗:美丽、昂贵、脆弱。
而在橱窗之外,还有太多河流正在被遗忘、被牺牲。法国国内,卢瓦尔河、罗讷河等多条水体依旧面临着水温上升、物种锐减、农业面源污染等长期威胁;欧洲其他国家如德国莱茵河、意大利的波河也在气候变化下频繁出现枯水断流。对这些河流的治理并没有奥运项目的催化剂,也很少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它们是“无声的河流”,却更真实地反映着当下生态治理的失衡现实。
这就是今天的悖论:我们在为一条河的“复活”鼓掌,却忽略了它可能只是一场治理光环下的偶然奇迹,而非全局胜利。塞纳河不是问题的终点,而是质问的起点。在全球生态治理碎片化的今天,真正需要改变的不是哪条河流的颜色,而是我们对治理目标、公共资源分配方式、环境权利逻辑的理解。如果只有奥运会才能换来一条清澈的河,那么问题的根源,就不是河,而是制度。
更新时间: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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