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片芦花,是在一个极偶然的黄昏,蓦然撞进我眼里的。
车子行走在一条僻静的郊野路上,两旁是些无人看管的、荒芜着的水塘。秋日的斜阳,已然失却了夏日的威棱,变得醇和而温润,像一块融化着的、巨大的琥珀。光线的流质,缓慢地、厚厚地涂抹在一切景物上,将枯黄的草,墨色的水,以及远处几株疏朗的杨树,都染上了一种深沉而寂寞的颜色。就在这一片沉郁的底色里,我看见了它们——水湄边,那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芦花。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着,仿佛从天地开辟以来,便立在那里了。夕阳的余晖,从西边斜射过来,给每一丛芦花都镀上了一圈模糊的金边。那花开得正盛,是那种蓬松的、银白里透着暖灰的花。它们并非紧紧地抱成一团,而是疏散的,各自为政的,千万朵柔绒似的花絮,共同构成一片浩大而虚无的烟霭。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便像一团凝固的、乳白色的梦,浮在枯瘦的茎秆顶端,静得教人心慌;偶有微风拂过,它们便齐齐地、极其轻微地摇曳起来,那姿态,不是招展,倒更像是一声声无声的、集体的叹息。于是,整片芦荡,便仿佛笼罩在一片流动的月光里,一片会呼吸的雪色里了。
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一根极柔韧的丝线拴住了,留在了那一片苍茫的白色里。这眼前的景象,太熟了,熟得仿佛不是初见,而是一次久别重逢。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怔怔地想着。旋即,一些零碎的、久已被遗忘的诗句,便像沉在水底的泡泡,一个个地浮上了心头。
是了,是《诗经》里的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八个字,像一幅极简淡又极幽远的水墨画,霎时在眼前铺展开来。那该是一个清晨,寒冽的秋气浸透了河岸,芦苇——也就是这蒹葭——长得正是茂密,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苍苍”之色。而晶莹的露水,因了这彻骨的凉意,已然凝结成了洁白的霜华。就在这片清冷、寂寞的背景下,那位痴情的追寻者,上下求索着他心中“在水一方”的“伊人”。那芦花,在当时或许还未全然盛放,但我想,那摇曳的、带着霜色的芦影,定然为那求而不得的怅惘,平添了几分迷离与恍惚。这芦花,从一开始,便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一种缠绵悱恻的思念,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了。
这思绪一经打开,便如决堤的洪水,古诗词里那些关于芦花的意象,便纷至沓来了。它们不再是书本上僵死的文字,而是带着各自的声音、颜色与情感,鲜活地立在了我的面前。
我仿佛看见了杜甫笔下的芦花。“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这是他在《秋兴八首》中描绘的夔州秋夜。诗人漂泊西南,心怀故国,那清冷的月光,从石上的藤蔓,悄然移到了江洲前丛生的芦荻花上。这月光下的芦花,该是何等的凄清、寥落!它映照着的,是一个伟大灵魂在乱世中的孤独与无尽的忧思。那白色的花絮,在杜工部的诗中,仿佛也浸染了家国的泪与恨,变得沉重无比了。
在白居易的浔阳江头,那“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夜晚,更是将芦花的萧瑟,推到了极致。被贬谪的诗人,与一位漂泊的琵琶女相遇,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瑟瑟的秋风,吹动着江边的枫叶与荻花,也吹动着两颗孤寂的心。那荻花,在这里,成了飘零身世最贴切的注脚,它没有根柢,随风俯仰,不正是那些命运不能自主的生命的写照么?它的白,是苍白的白,是失去了血色的、属于流离者的白。
然而,芦花在诗人的笔下,也并非总是这般悲苦。在刘禹锡的眼里,它却别有一番气象。“故垒萧萧芦荻秋”,他面对西塞山,怀想六朝的兴亡,那秋风中萧萧作响的芦荻,便成了历史无言的见证。它的白,是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沉静的白,带着哲人的冷峻与超然。而在张志和的词中,“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父,他所徜徉的桃花流水间,想必也少不了芦花的影子。那时的芦花,褪去了所有的哀愁,只剩下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恬淡而自在的白了。
想着想着,人竟有些痴了。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同样的一片芦花,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却将自己截然不同的心境与命运,投射到了它的身上。它可以是求之不得的怅惘,可以是去国怀乡的悲戚,可以是身世飘零的哀叹,也可以是看透兴亡的达观,是归隐江湖的闲适。它像一个最空灵、最包容的载体,静静地立在水边,任一代代的人,将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寄托在这柔弱的、洁白的花絮之上。
月光下的芦花,与黄昏时所见,又大不相同了。
夕阳的金边已然褪去,它们完全沐浴在一种清辉如水的月色里。那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更为出世的白。它们不再是暖灰,而是近乎一种透明的、冷冷的银白。一株株,一丛丛,连成一片浩渺的烟波,在月光下浮动着,仿佛一条安静流淌的星河,又仿佛大地呼出的、一团凝结了的白色水汽。万籁俱寂,只有秋虫的微吟,衬得这夜愈发静了。人立在这无边的静与白里,方才心中那些纷繁的诗句与情感,竟也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忽然觉得,我们——连同那些古人——都太过自作多情了。芦花,它何尝有过什么怅惘、悲戚、哀叹或是达观呢?它只是芦花罢了。春天,它从水里、从泥中,抽出青青的苇叶;夏日,它努力地生长,变得茂密而葱茏;到了这秋天,它便安然地、从容地,将积蓄了一生的力量,化作这满头的华发。它不因诗人的赞美而更白一分,也不因世人的忽略而减损一毫。它只是顺应着自然的节律,完成它自己。开花,飘散,然后枯萎,等待来年的重生。它的美,正在于这种无心的、自在的、了无挂碍的状态。
这或许便是庄子所说的“吾丧我”的境界么?没有分别心,没有功利心,只是如其本然地存在着。古人们将自身的情绪投射于它,那是古人的事,于芦花本身,是了无干涉的。我们读那些诗词,感动于其中的情感,固然是一种享受;但若能偶尔跳出这情感的罗网,直接去面对事物本身,像这芦花一般,只是静静地“在”着,或许能体会到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恒久的宁静。
夜风渐起,芦花们又开始摇曳了,这一次,幅度大了些。一些特别成熟的花絮,便借着风势,悄然地脱离了母体,悠悠地飘荡起来。它们在空中飞舞着,旋转着,像一个个小小的、白色的精灵,又像一场迷离的、无声的雪。它们飘向黑暗的水面,飘向未知的远方,从容不迫,义无反顾。
月光西斜,寒露沾衣。离去的时候,身上、发间,似乎也落了几茎这洁白的、轻软的飞絮。我没有拂去,就让它带着这古诗词里的风霜与月色,一同归去罢。
更新时间:202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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