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夏天,阿伦特正在度假。
纳粹战犯艾希曼被捕的新闻爆出,阿伦特写信给《纽约客》编辑,自告奋勇地请求报道这场审判。
艾希曼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犹太人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罪大恶极,阿伦特想让自己直面那个“恶贯满盈”的人。
1961年4月11日,审判开始,阿伦特到达之时,媒体已经乱作一团。
审判开始后,阿伦特发现一切平庸至极,那个被审判的战犯,不过是一个关在玻璃罩子里的小丑。
连续好几天,法庭连艾希曼的名字都没提,更不要说控诉他的滔天罪恶。
审判结束后,艾希曼被判处绞刑,这是法律的审判。
在法律之外,阿伦特却在法律之外看到了人性里面某种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平庸之恶”。
阿伦特说,艾希曼就是一个无力进行复杂思考、不能从他人的角度进行思考、不能进行复杂自我反省的平庸的小丑。
他所犯下的那些恶,在他看来,不过是听命行事,他甚至觉得,那是一种职责和使命。
这就是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他们的平庸,让他们去做一些事情而毫无反省能力,甚至始终都不觉得自己做得有问题。
阿伦特的这份报道出来后,石破天惊,很多知名人士,都在嘲讽和辱骂阿伦特,但真正让那些人愤怒的,是阿伦特拒绝为此事道歉,在公开的采访中,她宣称:
这个,我是没办法改的。
时隔多年,当我们再去读阿伦特,我们会发现,在一个充满盲目的社会里,思考和反省是多么的重要。
1906年10月14日晚,阿伦特来到了这个世界。
彼时,世界被此起彼伏的战争和革命笼罩着。
阿伦特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小知识分子,没有显赫的身世,父亲是电气工程师,熟悉希腊罗马经典。
阿伦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母亲就记下了阿伦特的成长日记,详细地记录着阿伦特怎样一步步长大成人。
出生仅四个星期,她就对说话的人感到好奇。
第六个星期,她第一次对这个世界露出微笑。
阿伦特的母亲,决心让阿伦特受到良好的教育,以便在未来的人生中,更好地获得成功。
可是命运的不幸,也一点点显露在阿伦特面前。
三岁的时候,为了治疗父亲的梅毒,全家颠沛流离、离乡背井到了另一个地方。
然而,在她5岁的时候,父亲还是因梅毒扩散,瘫痪在床,还变得痴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
面对至亲的离世,阿伦特怕母亲过度悲伤,还很懂事地安慰母亲:
很多女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葬礼的时候,阿伦特哭了。
后来她解释说:
因为葬礼上唱的歌曲太美了。
小时候,阿伦特就喜欢讲故事,在学校上完课,回到家,她会把自己看到的学到的,讲给母亲听。
母亲总结说:
她好为人师。
身为犹太人,在那个“反犹言论”盛行的时代,阿伦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但母亲告诉她,如果因为是犹太人而被攻击,就必须作为犹太人来保卫自己。
当世界不公正的时候,唯有自己来争取公正。
阿伦特从小就特立独行。
连母亲都说女儿“难以相处”,“令人捉摸不透”。
她喜欢阅读,尤其喜欢荷马的作品,可是她喜欢自学,而不是让老师来教。
在学校,她是好学生,成绩优秀,总是力争上游,她自学拉丁文教材,还学得非常好。
外界纷乱,阿伦特就待在父亲的书房里,整日整日的,阅读和背诵自己喜欢的诗歌,贪婪地读着自己喜欢的作品。
她喜欢哲学,雅斯贝尔斯的《世界观的心理学》和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她最爱的作品。
从14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必须学习哲学。
多年后,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想?
她说:
我要么学习哲学,要么就溺死。
她又解释说,她学习哲学,是想理解这个世界。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可阿伦特拒绝屈服于继父的权威,她依然我行我素地活着。
年少的阿伦特,桀骜不驯,早晨的时候,她起床拖拖拉拉,跟人说话前,必须喝几杯咖啡。
在家里,她很少参加家庭活动。
在学校,她经常逃学。
后来,阿伦特带头罢课,学校对她的行为,忍无可忍,阿伦特被开除了。
为了让阿伦特能完成学业,母亲不得不将她送到柏林继续学习。
1924年秋天,未满十八岁的阿伦特,来到了马堡大学,成了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学生。
尽管上了大学,但阿伦特还是喜欢独自学习,她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阁楼公寓,搬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一只老鼠,阿伦特就把这只老鼠当成宠物来养。
有朋友来她的住处,她就用奶酪将老鼠引出来。
当我们不去讨好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真正过好自己的生活。
阿伦特上大学那一年,海德格尔36岁,英俊潇洒,充满魅力。
第一次单独见到阿伦特,海德格尔就被深深吸引。
那一天,下着大雨,阿伦特穿着一件雨衣,进入海德格尔的办公室。
帽檐低垂在大大的眼睛上,羞羞地回答海德格尔的问题。
几天后,海德格尔写信告白。
这对传奇的师生恋,就这样开始了。
可是,此时的海德格尔,已经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女儿,还在着手写《存在与时间》。
相爱之初,他们秘密会面,在办公室,在阿伦特的阁楼,或者在林中长时间地散步。
海德格尔用德文尖角体和德意志字体给阿伦特写信,写完后,折成正方形,从外面看不到任何字迹,然后从阿伦特住处的门缝中塞进去。
他们爱得炽烈。
可这份爱,是禁忌的,海德格尔因为工作和家庭,不得不与阿伦特“保持距离”,这让阿伦特痛苦。
最让阿伦特难受的是,在海德格尔的生命里,哲学高于一切。
阿伦特很快就意识到,她和海德格尔的关系,是不堪一击的。
于是,她决定离开。
第二年春天,阿伦特离开马堡大学,去跟着胡塞尔学习。
对阿伦特而言,爱不仅让人摆脱集体世界,更是一种伟大的救赎。
多年后,她说:
爱是灵魂的重量。
爱就是要维护某个东西或某个人,愿你是你所是。
真正的爱,从来不是单纯的占有,而是成就,是愿你是你所是,愿我如我所是。
不断思考,不断反抗,就是为了能更自由地活在这世间。
1929年,阿伦特完成了她的论文,获得了学位。
这一年,华尔街股市崩盘,德国经济濒临崩溃,中产阶级的资产快速蒸发。
到1930年,200万德国人失业。
也就在这时候,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逐渐走进政治的核心,阿伦特的生活,也即将迎来种种剧变。
但事实就是如此离奇,当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总是侥幸地觉得,灾难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世界兵荒马乱,阿伦特却安静地写自己的书。
1929年的一次舞会上,阿伦特认识了安德斯。
舞会后,阿伦特病倒了,安德斯带了一篮子柠檬来看她,和她聊天。
爱情就这么来了。
这年九月,阿伦特与安德斯结了婚。
可是阿伦特拒绝任何意识形态,拒绝任何观念的束缚,即便是结婚了,她也不掩饰自己的某些行为,阿伦特抽烟,和一些男人在一起抽雪茄。
可是在丈夫眼里,这是很不得体的。
他不喜欢她特立独行。
她不喜欢他不赞成。
这段婚姻,也就有了裂痕,随后,两人离婚。
1933年2月,局势越来越不安稳,当看到国会大厦燃起熊熊烈火,阿伦特真正感觉到,对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责任。
她再也不能只做一个旁观者了。
随后,希特勒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使用暴力手段,侵害人民自由,剥夺人权。
阿伦特也采取了她的行动,她把自己的住处变成帮助共产党人的秘密据点,帮助他们逃跑,一天24小时为那些需要的人进行掩护。
这是明显的“不法”。
可是,在那个疯狂的岁月里,对于一个有良知且不断思考的人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变成“叛逆者”。
她去图书馆去收集情报,收集罪恶的“证据”,阿伦特的反常行为,最终还是让她被抓了。
这一次,她在警察局被关了八天。
出来后,她逃离了德国。
再黑暗的时代,都有光的存在。
也只有光存在的地方,才能吸引人。
逃到巴黎,阿伦特不懂法语,也没有证件。
她租不到房子,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在不同的旅馆之间流连辗转,开始了流亡生涯,成了无数难民中的一员。
在流亡中,她结识了萨特、波伏娃、加缪,他们一起喝咖啡,聊文学和世界。
流亡期间,她也结识了布吕歇尔,并很快开始了新的恋情。
布吕歇尔也是一个研究者,有自己的追求,他理解阿伦特,阿伦特也理解他。
两人很快就住到了一起。
和他在一起,阿伦特似乎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归宿感,布吕歇尔就像四面墙,保护着阿伦特。
他就是她的移动的家。
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在,就是家。
平时,他们各自工作,各自研究,然后拿到一起,相互讨论。
阿伦特对布吕歇尔说: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敢相信,我居然既找到了“真爱”,又能够“实现自我”。我终于也知道了幸福是什么滋味。
遇见布吕歇尔,是阿伦特的幸运。
遇见阿伦特,也是布吕歇尔的幸运。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会让你在爱中失去自己,而是会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们是彼此的力量和依靠。
1939年,英法两国向德国宣战,法国开始建立难民收容所和拘留营,要驱逐没有工作许可证的犹太人。
布吕歇尔被关进拘留营,他写信给阿伦特说:
“我的爱人,要尽最大努力。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能够在星空下想着你的感觉可真好啊。”
布吕歇尔出来后,阿伦特和他申请结婚,可是婚后没多久,布吕歇尔又被抓紧了拘留营。
这一次,阿伦特也未能幸免。
她被关了五个星期。
在拘留营里,她认真地思考有关自杀的问题。
历经千辛万苦,阿伦特终于逃出了拘留营,在逃离险地的路上,她竟然奇迹般地遇见了逃出来的布吕歇尔。
1941年,他们逃到了美国。
此时的阿伦特,已经35岁。
人不能拒绝时代的黑暗,但始终可以寻找内心的光。
阿伦特夫妻二人好不容易逃到美国,身上全部存款,仅剩25美元。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只会说为数不多的几句英语。
后来,通过“难民自助”组织的帮助,阿伦特找到了一份管家的工作。
在疯狂的世界里,阿伦特呼吁: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须认识到,一个人不可能跪着求生,一味逃生不会让你不死,如果你不再愿意为任何事情牺牲,你就会因为什么都没做而死去。
二战结束了,阿伦特获得了教职工作,她也同时为多家报纸写文章。
作品《极权主义的起源》出版后,阿伦特接受了普林斯顿大学的聘请,成了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
她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第一位女教师。
1958年,《人的境况》出版,诗人奥登读后,感慨说:
“作者似乎创造了一个我此生一直在等待的世界;如果说它是一本‘思考’的书,那它尝试回答的正是我自己思考的那些问题。”
事实上,阿伦特一直在思考,只有不断思考,才能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能真正对抗那些试图影响自己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人总是被周边的世界所规定,很多东西一经人类接触,似乎就变成了人类下一步生存的条件。
在《人的境况》里,阿伦特反思了岌岌可危的现代自由,自由正一步步败给社会性。
世界变成了一个可知的物体,可以量化,可以复制,意义变得不可能。
物质变得丰富了,可人的境况却变得更艰难,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自由变得更难。
可是,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是我们所必须接受的东西。
幸好,人还有一个工具,那就是思考。
人可以通过思考,去走向自己,在孤独中成为自己。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在阿伦特看来,思考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是自我对良心的审问,是自我对道德的审问,是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想象世界的能力。
这世间有太多的自以为是的人,就是因为缺乏思考能力。
通过思考,阿伦特发现,一个人不仅可以自由地从另一个人的角度去想象世界,而且他们也有这样做的道德义务。
因为这是减少偏见和不平等的前提。
暴力可以让人表面顺从,但智慧可以让人内心信服。
1960年,纳粹头子艾希曼被捕,在耶路撒冷接受审判。
审判定于1961年春天执行,阿伦特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就主动请缨,希望能报道这件事。
她在给朋友的信里说:
“我隐约感到,参加这场审判是我对自己的过去必须履行的义务。”
确实,对阿伦特来说,这是一次重要的经历。
审判开始后,艾希曼希望自己被公开执行绞刑,阿伦特突然发现,这一切平庸至极,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卑劣,令人厌恶。
很多次,她都想离席而去,可是她又怕错过一些重要的东西。
1961年12月15日,审判结束,艾希曼被判处死刑。
一年后,阿伦特对这场审判的报道在《纽约客》连载,随后,又被出版社出版,名为《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在她的报道里,她在法律框架之外,去寻找另外的答案,去寻找另外的审判。
艾希曼听命行事,并且把听命行事当成一种美德,因此犯下滔天罪恶。
这就是“平庸的恶”。
所谓平庸的恶,不是说平凡普通就是罪恶,而是一个人无力进行复杂、自省思考。
因为无法进行复杂思考,无法从他人的角度去想象世界,就可能造成一些毫无道理的恶。
因此,在阿伦特看来,艾希曼所犯下的罪恶,实际上也是平庸的。
就算不是艾希曼,而是另一个像艾希曼一样的人处在那个位置上,也同样会把听命行事当成军人美德。
因此,才有那么多人作恶而不自知,因为他们没有思考,没有自省,只是把命令和观念当成控制自己的东西。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出版后,很多人都误解了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
阿伦特解释说:
人们认为“平庸”就是“普通”。但我认为……这不是我的意思。
她继续解释“平庸”:
我完全可以想象和一个人谈话,他在跟我说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事情,这一点也不“普通”。然后我说:“这真是废话。”我所说的“平庸”指的是这个意义。
一个人坚持自己的看法,无力从其他角度去思考,这就是一种“平庸”。
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不是愚笨,艾希曼能成为纳粹头子,绝对不是一个傻瓜。
可是,他缺乏理性,没有能力延伸思考。
阿伦特一直在反思一个问题,邪恶横行的时候,那些参与制造邪恶的人,和那些选择抵制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最后,她得出一个答案,思考能力。
那些能够抵制邪恶的人,都是敢于做出独立思考的人。
1970年,布吕歇尔去世。
阿伦特说:
这十年来,我一直担心他会像这样突然离世。这种恐惧常常会变成真正的恐慌。现在这种恐惧、恐慌都消失了,只剩下完全的空虚。有时我想,如果我心里没了这种沉重感,我就没法走路了。现在我真的感觉自己在空中漂浮。
他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港湾,他走了。
她在这个世界,居无定所。
他死后,她的第一篇日记写:
自由,就像风中的一片叶子。
他死后,她的《思想日记》也从此结束。
1975年12月,阿伦特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
她一辈子都在思考,用思考去对抗世界的不自由。
越是在黑暗的时代,越是要用思考去点亮自己。
越是在动荡的世道,越是要用思考去安定自己。
阿伦特一辈子都在抵制意识形态,她拒绝所有意识形态,拒绝将自己的思想禁锢起来。
思考,就是为了抵制意识形态的思潮对自己的席卷。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庸俗和潮流,这些东西总是试图席卷我们,让我们顺从。
在这种潮流面前,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我们的思考。
当我们深入去理解自己,深入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去审视自己,才能真正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应该追求什么。
人生所有的行动,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好,若有余力,也让这世界努力变好一点点。
阿伦特说,写作是为了记住自己的思考,记录值得记住的。
她曾经思考过的,而今也在帮助我们重新理解和思考世界。
遗憾的是,这个世界真正在思考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大多数人把别人思考的东西,拿来生活,以为那就是好的,可是,胡乱从外边抓来的,未必就符合自己的本性。
这个世界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我们不思考,它就会用最流行的东西,充满我们的脑袋。
文|不有趣灵魂
更新时间: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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