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冬至夜，有着干干的甜

下午三点多，我带小宝出门，给他套了两件薄薄的秋衣——早晚有些风，正午却又热得出汗，这天气总是这么不上不下地别扭。风吹过来，是温吞吞的，带着点草木被晒过的干爽气息，半点没有北方冬天的凛冽。街边的紫荆花开得正盛，粉粉紫紫地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

“妈妈，看！”小宝拉着我的手，指着巷口那家老字号糖水铺。铺子门口果然摆出了手作汤圆的牌子，老板娘做着手上活，见到我们就笑：“靓女，买汤圆啊？今天冬至哦。”

“是啊，应应节。”我笑着应道。小宝已经趴到冰柜前，鼻尖抵着玻璃往里瞧。冰柜里雾气蒙蒙，一格一格分装着各式汤圆，有传统的芝麻、花生，也有新式的紫薯、芒果。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天，小手指笃笃地敲着玻璃：“我要这个！金黄色的！”

他选了一盒迷你水晶汤圆，说是“像小太阳”。老板娘一边装袋一边说：“小朋友眼力好，这个是金沙馅，流心的，最香了。”

拎着汤圆往回走，日头还高。阳光从榕树的叶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晃成一片片光斑。小宝抱着纸袋，走两步就忍不住掀开盖子瞅一眼他的“小太阳”。街上有人家已经飘出煲汤的香气，老火汤的浓郁混着空气里隐隐的菊花香——是广东冬至特有的、温热的气息。

说来也快。去年今日，他还捧着奶瓶不肯放。后来不知怎么就戒了，好像也就是这大半年的事。他蹿高了一截，婴儿肥褪去不少，那些半夜冲奶的日子，竟有些遥远了。

直到前些天在公园，看见邻家比他大一岁的姐姐还在用学饮杯喝奶，我才恍然想起——是不是断得太早了？虽说岭南冬日不冷，但季节交替，喝点奶粉补补也好。

昨晚同孩子爸说起，他正修理小宝踢坏的玩具车，头也不抬：“那就买呗，明天陪你去。”

从超市出来时，手里多了两罐奶粉。铁罐子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烫，小宝一路用小手摩挲着罐身上的小牛图案，罐子在他怀里发出轻微的、沉闷的滚动声。

回到家四点多，日头还斜斜地挂在西边。我帮小宝脱了件外衣，他额头上已经有些汗津津的。厨房里有些闷热，我开了抽风机，开始烧水煮汤圆。水滚了，我把那些晶莹的“小太阳”滑进去。它们在沸水里沉浮，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里头金灿灿的馅料在流动，真的像裹着一汪小小的、熔化的阳光。

小宝搬来小凳子站在灶边，看得入神：“它们在发光呢！”

盛在碗里，一人一小碗。汤清澈，汤圆浮着，煞是好看。他舀起一颗，急急吹了两下就咬下去，金沙馅瞬间流出来，他满足地眯起眼。我们坐在餐桌前，碗里冒着丝丝热气，窗外，紫荆花的影子在日光里轻轻摇晃。

“冬至日，吃颗汤圆就大一岁啦。”我笑着对小宝说。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舀起一颗。

饭后休息片刻，我按说明冲了190毫升奶。奶粉在温水里化开，旋出一圈柔和的乳白，那股熟悉的、暖暖的甜香便弥漫开来。把奶瓶递给小宝时，他双手捧住，先是凑近看了看，又摇了摇，然后像突然唤醒了某种久远的肌肉记忆，仰头便喝。

咕咚咕咚，喝得又快又急，额角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转眼喝完，他放下奶瓶，上唇沾着一圈可爱的奶胡子。

“还要不要？”我问。

他摇摇头，却悄悄溜下椅子。我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听见“噗”一声轻响——奶粉罐的塑封被他拆开了。回头一看，小家伙正用食指小心翼翼地从罐里蘸起一点奶粉，迅速放进嘴里。

见我看着他，他不但没躲，反而咧开嘴笑了，露出沾着白色粉末的小牙齿，眼睛亮晶晶的。

“妈妈，干干的也好甜。”他咂咂嘴，模样很是得意。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走过去把罐子密封好：“要冲水才能喝呀，小馋猫。”

他舔舔嘴唇，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他还是个小小婴儿时，每次喝奶前都会急切地咂嘴的模样。时间跑得真快，那个在我怀里努力吮吸的小人儿，现在都会自己选汤圆、偷吃奶粉了。

入夜了，所谓的“冬至夜”并不寒冷。窗外传来街坊聊天的市井声，还有远处隐隐的电视声响。推开小宝的房门，他睡得很熟，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毛巾被。床头柜上，那罐奶粉静静立着，空调的微光给它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厨房里，煮汤圆的锅已洗净。冰箱里还冰着大半盒“小太阳”，等着某个寻常的午后，被再次想起。

广东的冬至，不太像书里说的“冬藏”“阴极之至”。它更像一个温暖的、明亮的提醒，在一年将尽时，用汤圆的甜软，用依然热烈的阳光，告诉你团圆与生长从未停歇。

奶粉罐上的小牛在昏暗里看不真切。我知道，等这两罐喝完，这段关于奶粉的时光大概就真的画上句点了。但此刻，在这个温热如春的冬至夜里，他还会为指尖那点干奶粉的陌生甜味而惊喜，还会在滚烫的金沙汤圆里，尝到属于节日的、小小的灿烂。

这些瞬间，这些正在流逝的暖甜时光，我要好好收着。就像将来某天，那个空奶粉罐或许会被用来装他的小纽扣或玻璃珠，我可以指着它说：

“你小时候，冬至那天偷吃过里面的奶粉哦。”

他可能会笑着赖账，也可能早已忘记。但我会记得。记得这个温热的冬至——汤圆在滚水里浮沉如小小白日，风扇搅动着奶香，一个孩子的嘴角，偷藏着白色的、甜甜的证据。

而窗外，岭南的夜温暖而湿润，紫荆花在黑暗里继续着它漫长的花期。漫长的不是黑夜，而是这些我们共同度过的、闪着微光的平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