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如丝丝缕缕斜斜切进客厅,静静落在茶几上那张泛着冷光的银行卡上。卡面印着的牡丹图案被我摩挲得发毛,边缘卷了角,像极了我这五年岁月被揉皱的生活。当我把它轻轻推回儿子王浩然面前,一字一句说“这车,妈没有车给你买”时,他眼里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层层荡开,而我心底却静得像深冬的潭水。那是积压了五年的委屈终于沉底后,顷刻间浮出水面的清醒。
整整五年。从他带着妻儿搬回来的那天起,我以为接下来的“儿孙绕膝”,原是一场裹着糖衣的绑架。我的退休金是被绵绵不绝不断抽走的活水,我的时间是被随意挪用的草稿纸,我那点像萤火虫般微弱的晚年梦想,在他一句句“妈,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好”的“孝顺”里,被吹得烟消云散。
我今年五十六岁。从纺织厂退休那年,正好五十。纺织机的轰鸣声在我耳边响了三十年,纺锤义无反顾地转走了青春,也转大了儿子。丈夫走得早,我一个人抱着襁褓里的浩然,在冬冷夏热的筒子楼里熬日子。冬天把他揣进怀里暖着,夏天摇着蒲扇守他到后半夜,省下饭票给他买肉包,自己啃咸菜馒头。那时我的心中总在盼,等他长大,等他成家,我就能停下来歇上一口气了。
退休手续办完那天,我特意去菜市场挑了条三斤重的大鲤鱼,鱼鳃鲜红,尾巴扑腾着活力。回家炖了一个红烧鲤鱼,酱油的香、糖的甜裹着鱼肉的鲜,漫了一屋子。我坐在桌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却亮堂堂的。就像小时候盼过年,终于盼到了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我住的这套两居室是厂里分的老房子,墙皮有些斑驳,我用米白色的涂料刷了三遍,家具擦得能映出人影。我早把日子规划得像绣绷上的花,针脚细密:早上跟着邻居张姐去公园跳广场舞,裙摆扫过沾着露水的青草;下午去社区老年大学报国画班,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描牡丹,墨香漫过窗台;晚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手里织着给孙女的小毛衣,针脚里绕着对云南的想象。我偷偷攒了五万块,想过两年跟老姐妹们一起去看玉龙雪山,听说那里的雪像棉花糖,蓝天蓝得能蘸着吃。那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心里就像灌了蜜,甜得发胀。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舒展的时光。儿子儿媳每个周末带着彤彤回来,三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像只粉雕玉琢的小蝴蝶,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叫“奶奶”。她会把剥好的橘子塞进我嘴里,会拿着蜡笔在我手背上画小花,会缠着我讲“奶奶年轻时的故事”。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前半生吃的所有苦,都值了。
变故,发生在我退休后第二年的春天。那天的风暖融融的,带着海棠花的香,可饭桌上的气氛却有些发僵。浩然和李云互相递着眼色,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半天没夹一口菜。
“有事就说,别憋坏了。”我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出轻响。
浩然搓着手,似乎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却说出了让我措手不及的话:“妈,我们住的那个房子房贷压力大,彤彤眼看着马上要上幼儿园,开销也渐渐地大。我跟李云琢磨着,要不……我们搬回来跟您一起住?”
李云立刻接话,语气甜得像掺了蜜:“妈,您别多想!主要是我们俩上班太忙,彤彤没人带,请保姆又不放心。住在一起,您白天帮我们搭把手,晚上我们也能陪陪您,给您养老,多好啊。”
多好啊。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羽毛,挠得我心尖发颤。我能说什么?我是他的妈,是彤彤的奶奶。我笑着点头:“行啊,家里热闹。”我安慰自己,国画班可以晚点报,雪山可以晚点看,家人在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场家庭的“热闹”,竟成了我接下来五年疲惫的开端。
儿子一家搬来的第一个月,我的生物钟就被彻底打乱。每天凌晨五点半,窗外的天还泛着青灰,我就得爬起来钻进厨房。淘米、熬粥、煎鸡蛋、蒸包子,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清晨的第一支曲子。七点半,他们匆匆忙忙地吃早饭,浩然嘴里塞着包子往门外冲,李云一边给彤彤扎辫子一边催“快点别迟到”,我站在玄关递书包、递水杯,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来得及喘口气。
接着是收拾碗筷,洗洁精的泡沫沾了满手;然后牵着彤彤去楼下公园,她跑我追,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中午哄她睡午觉,我坐在床边不敢动,怕惊醒她;下午三点,又得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蔬菜、最肥的肉,想着晚上给他们做什么菜;傍晚六点,厨房里的油烟呛得我咳嗽,炒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他们刚好推门进来。
晚上,等他们吃完了,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洗涮涮,水槽里的碗摞得像小山,灶台的油污得用钢丝球蹭半天。等收拾完,墙上的钟往往已经指向九点。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躺在床上,连抬手关灯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和姐妹们跳广场舞、学国画了。
张姐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问我怎么不去跳舞了。我握着听筒,苦笑着说“你看家里太忙,带孙女呢”。电话那头,她叹了口气:“静兰啊,你可别成了免费保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得为自己活。”我嘴上应着“知道”,心里却不认同。带自己的孙女,怎么能叫“免费保姆”?那是我的亲骨肉啊。
只是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我渐渐地发现,有些“付出”,可以说早已变了味。
搬来的第一个月,家里的开销简直像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蹿。以前我一个人,二千五百块退休金绰绰有余,还能攒下一千多;现在每天去菜市场,一百块钱刚刚掏出来就没了,月底财一细算,光买菜就花了两千三。浩然笑嘻嘻地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给我:“妈,这个月辛苦您了,这是生活费。”
我看着那五百块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这钱,连一周的菜钱都不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他觉得我小气,怕伤了母子情分。那天晚上,我偷偷去了银行,从存折里取了两千块,补上了亏空。
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浩然给的依然是五百块。有时候他会说“妈,这个月手头特别的紧,下个月一起给”,然后就没了下文。家里的物业费、网费、彤彤的零食玩具,甚至李云在网上买的化妆品,快递到了都是我顺手付钱。
有一次,李云拿着手机跟我念叨:“妈,你看这件裙子多好看,就是有点贵,一千二。”我听着心里烦,随口说“喜欢就买”。她立刻笑开了花:“谢谢我的好妈!”然后当着我的面下了单,付款方式选了“货到付款”。
快递员敲门那天,我从钱包里数出一千二百块,指尖都在发抖。那钱是我打算给自己买件新棉袄的,去年的棉袄已经洗得发白,领口也磨破了。可看着李云接过裙子时欢喜的样子,我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她高兴就好。
浩然和李云对我,确实“孝顺”。我生日时,他们会买个不大的蛋糕,唱着生日歌让我许愿;母亲节时,会送我一束康乃馨,甜蜜蜜的说“妈您辛苦了”;他们常说“等我们有钱了,一定带您去旅游,给您买金镯子”。
可这些表面上特别“孝顺”,像画在纸上的饼,看着香,却填不饱我的肚子,也换不回我的时间。我付出的,是实实在在的退休金,是从早到晚的忙碌,是我藏在心底的、关于雪山和牡丹的梦想。
这五年,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衣柜里还是退休前的旧外套;我没去过一次老年大学,国画班的招生简章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叠起来放进了抽屉;我攒的五万块钱,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在柴米油盐、零食玩具、化妆品账单里,最后只剩下三万。
而浩然和李云的日子,可以说过得越来越“精致”。浩然换了最新款的手机,屏幕大得能当镜子;李云的化妆品堆满了卫生间的置物架,口红一支支排得像小旗子;他们的衣服,每个季度都换新,衣柜里塞不下,还占了我的储物间。他们的工资,不用用来养家,只用來“提升生活品质” 。因为有我这个“后盾”,替他们扛下了所有。
矛盾终于彻底的的爆发,来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透了我五年来的自我欺骗。
那天晚饭时,浩然突然放下筷子,眼睛发亮:“我跟李云商量好了,准备换辆车!”
“你们那辆开着的车不是挺好的吗?”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
李云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炫耀:“妈,那车都开五年了,又旧又小。彤彤马上上小学,以后周末带她去郊区玩,开那车多不方便,也不安全。我们看好了一款合资SUV,二十多万,空间大,坐着舒服,开出去也有面子。”
“二十多万?”我放下筷子,指尖微微发凉,“钱够吗?”
“我们商量了一下,旧车能卖上过三万多,我们手里有两万左右,剩下的办贷款。就是……首付还差十万。”浩然一脸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期待,“妈,您这儿不是还有积蓄吗?先借我们十万,等我们手头宽裕了就还您。”
“借?”我在心里狠狠的冷笑。这五年,他们难道真的是不知道,究竟从我这里“借”走的钱,哪一笔还过?
李云见我没开口说话,赶紧凑过来,轻轻地拉着我的胳膊:“妈,我们这样安排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啊!有了车,以后周末就能带您和彤彤一起出去玩,您也能跟着一起享享天伦之福,多好啊。”
又是这句话——“一切为了这个家好”。好像只要打着“家”的旗号,我就该无条件地牺牲一切。
浩然见我还是不说话,语气里多了点催促:“妈,您怎么不说话?十万块对您来说也不是大数目吧?放银行里也生不了几个利息,给我们买车,不是更划算吗?”
“不是大数目?”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他嘴里的“小数目”,是我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是我五年没买新衣服、没出去旅游省下的钱;是我万一病倒了,能救命的钱。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着胸口翻腾的委屈:“浩然,妈没钱。”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解:“怎么可能?爸走的时候那笔抚恤金,加上您三十年的工资和退休金,手里怎么会没有钱?”
“是啊妈,”李云也帮腔,“您平时那么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肯定攒了不少。现在是家里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您就别再这样的藏着了。”
“藏着?”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微微发抖,“儿子啊,我五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我的退休金每个月三千,全都填进了这个家的开销里,你们看不见吗?彤彤的奶粉、玩具,家里的水电、物业费,甚至李云的化妆品,哪一样不是我付的钱?你们问过我想不想要新衣服吗?问过我想不想去旅游吗?”
浩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站起来:“我们搬回来是为了陪您!是为了给您养老!我们买车也是为了这个家!您怎么这么自私,连这点钱都不肯拿出来?”
“自私?”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自私?儿子那请你告诉我,这五年来,你给过我一分钱生活费吗?你关心过我累不累吗?你把我当妈,还是当免费保姆、当取款机?这就是你们说的‘孝顺’?”
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瞬间就像被人抽了耳光。李云抱着彤彤站在一旁,脸色难看,嘴里小声嘀咕:“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那天晚上,客厅里的灯亮到半夜,却没人说话。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闪过这五年的日子。凌晨的厨房、堆积的碗筷、彤彤的哭声、李云的念叨、浩然的理所当然……还有我藏在抽屉里的国画班招生简章,上面的牡丹已经泛黄。
第二天一早,我没像往常一样做早饭,而是径直去了银行。我把存折里最后的三万块取出来,存进了一张新办的银行卡里。卡面是浅蓝色的,印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
回到家,浩然和李云已经坐在客厅里,表情严肃得像要开会。
“妈,我们坐下来好好的谈谈。”浩然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在他们对面坐下,然后,把那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妈,昨天是我们的态不好,也不对,”李云先开了口,语气也明显软了下来,“我们确实没考虑到您的感受。但说到买车的事,真的是为了彤彤,以后接送她上学……”
“别说了。”我果断地打断她,把银行卡推到浩然面前,“儿子,这是妈所有的积蓄,三万块。你们要买车,我能支持的只有这些。多的,真的是一分也没有。”
浩然看着那张卡,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敢相信:“三万?妈,您开玩笑呢?这连首付的一半都不够!您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
“儿子,妈真的是没有藏钱。”我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凉了下去,“浩然,你好好想想。十二年前,你爸的八万抚恤金,给你付了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剩下的两万,不是给你买了第一台笔记本电脑,你还记得吗?十五年前,我攒了三十年的工资,凑了二十万给你付了婚房的首付,你还记得吗?这五年,我每个月三千的退休金,支撑着这个家的开销,你的五百块生活费,连买菜都不够。浩然,妈不是摇钱树,妈也会老,也会怕生病,也想有自己的日子。”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浩然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好久,才哽咽着说:“妈……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我站起身,轻轻地走到窗边。外面的阳光真好,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真的是像铺了一层金箔。五年前他们搬来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浩然,妈爱你,也爱彤彤。”我转过身,看着他泛红的眼眶,“但妈不能把自己的后路都彻底的断了。妈也想在老了的时候,能有件新衣服穿,能去看看外面的雪山,能拿起毛笔描一朵牡丹。”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彻底的变了。浩然和李云不再像以前那样理所当然地让我出钱、出力。他们开始主动交生活费,每个月按时给我两千块;浩然会早起送彤彤去幼儿园,让我多睡一会儿;李云会下班回来买菜,偶尔也会进厨房做饭;周末的时候,他们会说“妈,您去跟张姐玩会儿吧,彤彤我们来带”。
上周,我路过社区老年大学,门口贴着国画班的招生简章,崭新的红纸,上面印着“牡丹班”“山水班”。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终于,我轻轻地推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老师,你好,我想报名牡丹班。”接待的老师笑着递给我报名表,“阿姨,您以前学过吗?”
“没有,”我接过笔,手有点抖,却写得很认真,“但我还是想试试。”
拿着课程表走出老年大学时,手机响了,是张姐。她的声音像雀跃的小鸟,撞得我耳朵发烫:“静兰!我们老姐妹约好了,下个月去云南看玉龙雪山,现在就差你一个了!你去不去?”
我握着手机,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像棉花糖一样飘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比吃了蜜还甜。
“去,我当然去。”
口袋里的银行卡轻轻贴着我的手心,三万块,不多,却沉甸甸的。那是我找回自己的底气,是我晚年生活的起点。阳光落在卡面上,那朵小小的玉兰花,好像开了。
更新时间: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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