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布拉克的麦田

伽蓝

雕花的天地

许多年前，也是7月，我第一次去奇台江布拉克。那时，光阴慢调，我搭朋友的车去一万泉景区参加油菜花节，沿途触目所及璀璨的金黄、湛蓝的天宇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花地，过目难忘。还记得蜜蜂越过油菜花地在蜂箱旁盘旋，其中有吃太饱飞不动的，就只好从山坡放置蜂箱处慢慢爬回地里。现在，那嗡嗡作响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云从响雷处翻滚而来，青麦的麦穗摇曳，种子的颗粒感扑面而来，雨砸落地表，令一群追逐彩虹的旅人拿出相机，惊叹声此起彼伏，响过远山的雷。

在江布拉克，金黄的油菜花还未没过田埂的季节，麦子青翠，红花开得正盛。一片雕花的天地、锦绣的自然。微风吹拂麦浪，与果木之香、蜂鸟的叹息及泥土的甜交织在一起。置身其中，仿佛花朵、麦穗的纹理和田埂的凹痕也在触碰中被再次雕刻，行走的触觉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它变得异常柔软、敏感。每一步都变得与天地更近、与安静空旷的周遭融为一体，与简朴的思想直面相迎。

有一回迷路，进了阿瑾在江布拉克的家，老树根上的余蜡、鹅卵石铺满的墙、凹下去的池座以及贴在房间外用来区分的门牌标记，都让人有一种恍惚感，恍惚于时间流逝的形式，竟然从来都不柔软，哪怕它有着柔软的形态。我们刻录时间的方式，让我们想校准自己，却疑惑要用什么单位？分秒？季节？节气？还是方位？一盆炭火熄灭的时间里，雨停落屋檐，孩子们的声音消失于旷野，鸽子踟蹰于横梁之上。大雨滂沱前，面朝屋子，有了对安静的测量，它让纯粹未删节的自然重新在场。那一刻：雕花的天地间，时间成为盟友而非敌手。

（图片来源：新华社）

大地的丰饶

麦子、红花和向日葵是大地丰饶的具体体现，有了它们，江布拉克的自然之景就不再是背景，而是我们行旅至此的主题。在江布拉克七八月的季节，蜜蜂在向日葵的花盘中憨态可掬，马也禁不住会埋身于麦田之中，在你靠近盘旋的山路上，远近望不到头的麦田间，冷不丁冒出毛茸茸的脑袋，对你咧嘴一笑；又或在麦田田埂的尽头，一头闲散的牛突然横在道路中间，漫不经心地挡住你，让你不得不小心翼翼绕过它。

一片广袤无垠的麦地闪着汗毛般的光，金黄而未经雕琢的素朴，紫色的蓟草镶边，千万朵红花点缀，空气中有蜂蜜的芳香，好一幅大地的丰饶画卷。那随风飘摇的麦浪，宛如金色大海中的波涛，富有韵律地涌向青色的天边。不远处，一条细长的田埂，渐渐隐没于杂草荒芜处。阳光洒落，每一粒麦穗都闪烁着金色的光，是此刻大地中最有价值的孕育，是久经时间沉淀的希望。沉甸甸的麦穗，鼓鼓的饱满，是触手可及的生命重量与丰收喜悦。南风落于脚下松软的土地，泥土的边界缝补出规矩的麦田色块，通向一条黄昏的路口。

在这片麦地里，时间突然被慷慨悬置，说不清每一声虫鸣、每一缕风过，赋予这片景象的是真实还是幻觉？远处，农人忙碌的身影与这宁静的麦田构成了一幅对比强烈的画面，他们的笑声、交谈声，以及偶尔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都是江布拉克田园诗篇中最动听的音符。在我记忆中江布拉克所有秋收的图景中，整齐排列的麦垛都是最壮观的，是人们将自己交付给风吹日晒的大自然最合法的理由。那些戴着面纱的养蜂人，他们蹑手蹑脚地在蜂箱前拾掇，与正午田间捆扎麦垛的人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

早晚的韶光

黄昏时，牛羊从麦田和油菜地中穿梭而过，有的时候，它们停留在马路中间，像是在分辨方向。鸟开始停落，在相对荒凉的山脊处，找到一些掉落种子的缝隙。夕阳挥毫于地平线，一片孤寂的深红，有一种坚持到底、蔑视傍晚的刚强之美，像是大雪盛临的前夕，那些田埂中的树也总会紧紧地、执拗地守住最后一点颜色。终于，太阳金黄的余晖倔强地洒满油菜花地，孩子们的笑语渐渐融入那片绚烂的赤金之中，一片韶光盛大后的寂寥，令人心潮激荡。

远山黑得深沉。羊开始咩咩地叫。影子越来越长，终于与天地之色融为一体了。这个时候，你反而会涌起一种与大自然别样的亲密感和归属感。杂草抚摸过脚背，你感到脚下生风，仿佛能毫无止境地走过千山万壑的麦田、油菜花地与红花地，并最终走出这个黄昏，甚至走向明日清晨的韶光。这一刻，静谧不仅是一种氛围，更像是一种力量，麦田、红花地和油菜花地间的阡陌小路，也不再是容纳我们步行的布景，而是触手可及、令人心灵震颤、情感满足的一种存在。

晨光熹微，是享受嗅觉的时候，在江布拉克和一万泉交接的路口，脚走过麦茬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薄雾中晨露和青草的气息以及才醒来的阳光味道，它提醒你，你正在被麦地和青草包围。它让你被室内生活所困的嗅觉重新敏锐起来，甚至能嗅出空气中的水分，有一种甘甜之味。

也曾感慨，旅行远非消遣，也非闲情逸致的转移，属于我们记忆中的风景最终也会变得模糊，需要用文字巩固：

曾记否那金色的麦田/有人将上一季的南瓜车掩在麦田里/还有水晶鞋/要感谢/那宽阔的白杨树道，那秋天/那低头一瞬的心灵自在/那割去沉重硕果的地，那黄昏/那光明正大的热切期待。

曾记否那金色的麦田/有人在颠簸的马车上吹夏日奏鸣曲/还有谨慎苍白的月光/冻得方寸已乱的大片白桦树//不能忘记/那无边的草场，那秋天/那浑然没有负重的轻快跳跃/那云彩被镶了金边，午后/那热闹又寂寥的林中唱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