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三星堆研究院学术院长孙华:希望早日建成三星堆遗址公园

9月23日至24日,2025北京文化论坛将在京举行,中外专家学者将通过演讲、圆桌对谈、成果展示等多种方式,围绕文化和科技融合发展的诸多热门议题进行深度探讨。在论坛开幕之际,新京报记者专访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三星堆研究院学术院长孙华。

三星堆文化贡献了“法天”的都城规划思想

新京报:三星堆为何如此重要?为何那么引人关注?

孙华:三星堆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主要是因为发现了宗教祭祀器物的埋藏坑。埋藏坑出土的器物都是来自当时神庙内的神像、人像和祭祀器具,本来就不是寻常的东西。三千多年前神庙内的神像和陈设能保存到现在,非常难得。从学术上来说,三星堆位于中国夏商文化圈的西南边缘,在四川盆地这样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中,三星堆文化既融合了长江、黄河流域文明的精华,又具有自己的特色。

三星堆文化对中国思想文化的贡献,我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虽然崇拜太阳神鸟在中国有很古老的传统,在中国南北多个新石器文化中都发现了太阳神鸟的图案。不过,在三星堆文化中,这些古老的神话被整合成了一个宇宙体系,在这个宇宙体系中,天如穹隆,东西天际各有一棵太阳神树,十个鸟形的太阳有九个歇息在太阳神树上,只有一个在天空上巡游,给世界带来温暖和光明。这个十日神话,过去最早见于战国的文献中,但我们在商代的三星堆中就见到十日宇宙的形象表述,更新了我们的认知。

三星堆青铜神树。图/IC photo

其次,三星堆人已经形成了类似后世“投龙”的天人关系思想。所谓投龙,后世是用文字将自己的诉求写刻在玉版或金简上,再用金龙作为交通工具,把金玉书简捆绑在金龙上,通过投放山上、土地和水中的途径,请它们通过山神、水神、土地神这些小神,将自己的诉求上达天帝的仪式。过去法国汉学家沙畹等学者将投龙仪式追溯到了汉末,有的学者把它追溯到战国晚期的秦,但三星堆文物的发现,使我们知道投龙仪式有了更古老的渊源。

在文字还没发明前,三星堆人就想象国王的灵魂脱离肉体,在天帝派遣的小神和龙的帮助下,亲自升登到天界,向天帝陈述自己的诉求,以后天帝再乘龙把国王灵魂送回下界回到肉体。三星堆文物的国王乘龙形象,实际上就是后来投龙仪式的源头。

另外,三星堆文化还贡献了一种都城规划思想。中国古代有两种都城规划,一种是《考工记》中“法地”的思想,都城象征大地,是缩小了的九州,其代表就是元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北京中轴线已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另一种都城规划是“法天”的思想,在这种都城中有一条河象征着“天河”,帝王居住在天河以北象征着天上紫微垣的小城中,天河以南有祭祀场所和神庙,可以和天帝发生联系。这样的都城规划思想最早见于三星堆城,之后是金沙、秦的咸阳,最后一个硕果是隋唐东都洛阳城,洛阳城中间的洛河就被视为天上的银河并进行规划。

关于三星堆的若干观点需要进一步的证据证实或反证

新京报:目前三星堆出土的文物都有哪些特点?哪些特点比较重要?

孙华: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最重要的当数一套铜木复合的神像、数量众多的铜头木身的人像,以及作为人神之间沟通桥梁的组合铜器。神像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三个凸目尖耳、像戴了望远镜的青铜神面像,中间的大面像代表大神,旁边两个小一点的面像是附属神,这是三星堆的“三神体系”,跟后来的佛教道教造像的一主尊二胁侍有点类似。

另外,三星堆的上百个人头像也很引人瞩目,中国古代不怎么做人像,也不做具象的神,只做神的牌位和放在神前面的盛放祭祀用品的礼器。三星堆人不仅做出神像和连接人神的器具,还把自己这个祭祀主体也塑造出来了,很有特色。

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内展出的青铜人头像。图/IC photo

现在人们去三星堆博物馆,看得最多的就是组合铜器,最高的一件高度达到了2.6米。三星堆的两棵大铜神树更有将近5米的高度,在全世界都罕见。那么,三星堆人为什么要做两棵大铜树,为什么要一棵像桑树,一棵像柳树?这些都是可以思考的问题。我们认为这是象征东方的扶桑和西方的若木。扶桑树上的鸟,其翅膀都是张开的,因为象征太阳的鸟要轮流去巡游值班;而若木树上鸟的翅膀都是收起来的,因为它们值班完要休息了。三星堆人要将这两棵铜树上鸟分别表现为展翅欲飞的状态和收翅歇息的状态,就是要给观察者以某种暗示。所以,文物能给我们讲故事,会告诉我们古人心中所想,以及如何来表现。

新京报:尽管已经有了一些研究成果,但三星堆留给我们的谜团还有很多,接下来,考古研究有哪些重点的方向?

孙华:关于三星堆城,过去我们只知道大城西北还有座小城,现在通过考古工作,考古学家发现三星堆不只有一座小城,西北、西南、东北各有一座小城,共有一座大城三座小城。城中间还有一条河,将城市分为北城区和南城区。北城区可能是人的世界,是行政区;南城区是神的世界,是宗教区。关于三星堆城址,我们还在继续研究,如大城的城门还没有确认,只确认了两个水门;小城的城门也只确认了一个,其他只是有线索。

三星堆那么多精彩的文物,都是宗教祭祀场所神庙里的文物。这些文物原先被放在哪里?当时举行祭祀活动的场所在哪里?为什么要把这些祭祀器物打坏,而且摆得相对整齐,坑底下是青铜器,最上面铺一层象牙,然后平整场地埋起来?这些都不像是外人做的,很像是自己人在认真处理自己的事,这又反映了怎样的时代背景?目前有若干种假说,但最终答案还有待于更多证据去证明。

另外,三星堆文物中还有一些来自远方的东西,比如海贝,应该来自遥远的印度洋,它是怎样来到三星堆的?是通过古老的丝绸之路绕道中国西北过来的,还是通过南方丝绸之路从缅甸、云南那边过来的?现在主流观点是它通过古老的丝绸之路,从印度、阿富汗、新疆、河西走廊到达中原,再到四川。当然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它是通过南方丝绸之路过来的。不论哪种观点,都需要进一步的证据证实或反证。

“申遗的主要目的不是获得世界遗产的称号”

新京报: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联合申遗工作正在推进中,目前进展如何?申遗过程有哪些难点?

孙华:申遗是一种国家行为,通过申遗,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可以了解我们的重要文化遗产。按照计划,三星堆—金沙遗址被确定为2028年中国政府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申遗的主要目的不是获得世界遗产的称号,而是通过申遗的过程加强遗址的保护和利用。因为大家都普遍认为三星堆很重要,认为它应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不是为了申遗而申遗,而是要把三星堆遗址保护好、利用好、展示好。现在人们去三星堆博物馆参观,看不到遗址,因为遗址还没做好对公众开放的准备,还有许多保护展示工作没有完成。比如重要遗迹的标识、旅游线路的设定、解说标牌的制作、环境的整治都还在进行中。一旦遗址公园建成开放,必须让来三星堆参观的人能够看到遗址,这是最重要的。要通过这几年紧锣密鼓的考古工作、文物保护和环境整治,把遗址保护好、利用好。

新京报:当下出现了一些数字化的手段,关于三星堆遗址和文物的保护和展示,对此有何建议?

孙华:我觉得观众到了博物馆,不仅要看三星堆出土的文物,还要亲临遗址,这样才能有临场感,有更深的感受。希望未来三星堆遗址公园能够尽快建成,并向公众开放。

其次,三星堆的文物,尤其是6个祭祀坑的文物刚出土不久,必须做好资料的整理、研究和发布工作。目前,很多报告都还没有整理公布,公众很难全面地了解三星堆。要给观众讲一个正确的故事,研究是基础。

数字化当然是文物展示的重要方式,但我希望观众能够更关注文物本身,而不是展示方式。现在也有很多粗制滥造的数字化作品,故事讲得也不对,说明我们的文化水平、历史修养还有待提高,对文物研究得不够。如果我们的文化水平提高,相信大家会更愿意静静地欣赏、领悟文物。当然,在参观文物之前,还要阅读大量资料,以了解相关知识和背景信息。

文物的数字化,技术永远是次要的,内容才是关键,该做什么内容是我们首先应该思考的。三星堆神庙里的文物,很多都是残缺的,很多木头都成了木炭,这缺失的部分恰恰是我们最应该用数字技术复原的内容。三星堆祭祀坑的文物,原先在祭祀场所的人像、神像、动物之间都是有关系的,不是一个个孤立的文物。目前的文物展陈都是孤立地展示这些文物,缺乏背后关系的阐述,这也是数字化可以发挥作用的方向。

新京报记者 展圣洁

编辑 张磊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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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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