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莱实验
2023年底,经济学家米莱当选为阿根廷总统。米莱当政后便依照他所信奉的奥地利学派经济理念,推行了一套教科书般的自由市场改革方案:财政紧缩、汇率出清、放松管制、削减补贴。这种理想型的改革极为罕见,很多人对他充满期待。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0日,米莱就任阿根廷总统。
改革的短期效果不错:通胀被迅速压制,财政14年来首次转正,贫困率出现回落,阿根廷经济也一度显露出“V形反弹”的苗头。
但我从一开始对米莱改革就不乐观。
这不是因为改革技术无效,而是因为它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结构性矛盾:阿根廷经济的比较优势与米莱的价值观念不兼容。换句话说,他想把国家带向一个方向,但这个国家的经济禀赋,却天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滑行。
最近米莱开始遭遇到一系列困境,似乎是这种结构张力开始爆发。
2023年-2025年阿根廷通货膨胀率
2.
货币暴跌
10月初,阿根廷比索突然出现大幅贬值,一天内下跌超过6%。
在过去十个月里,米莱政府几乎把“外汇自由化”作为改革的核心象征,允许资本自由汇出,放松多项外汇限制,期待这能让阿根廷的资本市场进入良性状态。
但这似乎是给慢性病人下了急性的猛药。
阿根廷的外汇储备一直处在极度脆弱状态,在2025年中期只有30多亿美元,剔除负债后只有几亿美元,在不同的统计口径下,有人认为甚至是负数。米莱的策略,一次性大幅贬值(上任初期)、爬行盯住汇率(后期),在没有足够外汇储备缓冲的情况下,只能在短期内保持稳定;一旦市场预期发生逆转,哪怕只是轻微的,就足以形成对比索的抛售浪潮。
2023年-2025年阿根廷外汇储备
阿根廷有5亿美元的外债将在11月份到期,于是在10月上旬市场预期出现转向,比索陷入抛售潮。米莱政府不得不抛售美元稳定汇率,但外储太少了,支撑不住这种救市需求,所以赶快又与美国签署了200亿美元的货币互换协议。
更值得注意的是:米莱政府在考虑重新启动资本管制。自由主义的经济理念,在现实的经济冲击面前,被迫让步。
3.
选举失利
其实,市场的这种预期逆转,并非突如其来。一个月前的一场选举已经释放了政治信号。
在今年九月份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选举中,米莱的自由前进党遭遇失败,仅拿下33.9%的选票,而庇隆主义反对派拿下47%。这不仅是一场地方政治上的失利,更是一次对经济改革的全民中期考试。
选民很现实,他们并不在意改革理念是否自洽,而在意的是生活是否好过了。
米莱上台以来的“财政休克”改革,抑制了阿根廷持续多年的恶性通胀,却也带来了企业倒闭潮,中小制造业的断崖下滑与就业压力。
2025年3月,人们在国会外反对米莱的紧缩政策
(奥派)理论上来说,给定时间够长,市场会自我修复,经济能够重建,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但“给定时间够长”,多长算长?在“够长的时间”到来之前,人们的艰难处境该怎么办?在大众民主时代,这是极为现实的问题。凯恩斯老师早就说过,“从长远来看,我们都死了。”所以凯恩斯经济学核心关注的是就业问题,宏观经济学首先要解决当下,当下过不去就谈不到未来。
当然,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策略在今天也不容易奏效了,因为其成立的前提是一个大致封闭自洽的经济体,宏观经济的政策效果不会因为大规模贸易而跑冒滴漏到境外去;可是21世纪的各国经济几乎没有哪国是这样封闭自洽的经济体了,各国间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相互渗透前所未有。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要展开就太长了。
再说回阿根廷,在米莱改革带来阵痛,但“够长时间”尚未到来之前,选票注定会流失。政治信心一旦松动,市场预期就很难稳定。外资、投资者、债券市场,都会用脚投票。货币贬值并不只是金融事件,它往往是政治信号的延迟放大。
4.
比较优势与价值观的结构性矛盾
阿根廷的核心问题在于:它的经济结构和米莱理想中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阿根廷经济的比较优势,主要集中在农牧业和资源产业——大豆、玉米、牛肉、锂矿、页岩油气,这些都是从土地里出产的第一产业。阿根廷的第二产业很孱弱,但并不是只有发展起第二产业才能变富裕的;澳大利亚就没什么第二产业,具有比较优势的也都是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只要它愿意融入一个更大的外部经济循环体系,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照样会变得很富裕。
比较优势在第一和第三产业的经济体,需要与在第二产业、也就是制造业上有比较优势的国家形成经贸循环。所以,阿根廷最自然、最互补的贸易伙伴,实际上是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这是驱动阿根廷经济增长最现实的通道。
但这与米莱的价值观相冲突。米莱是坚定的自由派,其经济战略目标明确为“融入美元圈,加入西方自由市场”。
问题在于,美国目前的比较优势也在第一和第三产业,其第三产业天下无敌,同时又是强大的农牧产品出口国,与阿根廷在经济上并非互补关系,而是直接竞争关系。即便阿根廷政治上再靠近美国,出口空间也难以大幅拓展。
这就是米莱改革的结构性悖论所在:比较优势逼着阿根廷往东走,但意识形态却推着它往西靠。
米莱被视为一场奥派经济实验的旗手,但市场的力量、选民的耐性和地缘经济的重力,正在一寸一寸撕开这场实验的缝隙。意识形态不能违背比较优势太久,政治也不能违背地缘经济太远。一旦政治信任松动,市场信心随之瓦解,改革者就不得不背离最初的自由承诺,重新走向控制与折衷。
这是一种结构性张力。它不取决于改革者是否足够勇敢,而是取决于改革的方向是否与国家的比较优势形成正反馈。
更新时间: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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