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映日月，壶里藏乾坤

茶之为物，最是平常。江南人家，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烧水沏茶。茶叶不必多名贵，一只粗瓷碗，一撮粗茶，滚水一冲，便是一天的开始。

我幼时在故乡，常见祖父早起喝茶。他有一只紫砂小壶，壶身油亮，壶嘴微翘，像一只昂首的鸟。壶不大，恰好一手可握。祖父说，这壶跟了他三十年，壶中的茶垢已积了铜钱厚。我那时不解，问他为何不洗。他笑道："茶垢是宝，洗了可惜。"后来才知，老茶客的壶，确是不兴洗的，经年的茶垢能养壶，也能养茶味。

北方人喝茶，与南方大异。我在张家口时，见当地人喝茶，抓一把茶叶末子，投入大铜壶中，沸水一冲，便是一天。那茶色如酱油，味极苦涩，却最解油腻。牧人归来，先灌一肚子热茶，才觉浑身通泰。

茶楼里的茶，又是另一番景象。广州的早茶，茶不过是引子，重点在点心。一壶菊普，几笼虾饺烧卖，便能消磨半日。北京的大碗茶，则粗犷得多。夏日树荫下，摆几条板凳，茶博士提着大铜壶，挨个续水。茶客们高谈阔论，声震屋瓦，茶却只是润喉之物。

最妙的当属四川的盖碗茶。三件头的茶具，茶船、茶碗、茶盖，各有讲究。茶船托底，茶碗盛茶，茶盖既可拨茶叶，又可保温。茶博士手提长嘴铜壶，离着丈许，一道水线凌空注入碗中，竟不溅一滴。这般功夫，没有十年八载是练不成的。

文人喝茶，讲究更多。明代的许次纾著《茶疏》，细述采茶、制茶、藏茶、烹茶之法，读来令人神往。他说："茶宜精舍，宜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这般境界，今人怕是难企及了。

我喝茶不讲究，唯好一个"淡"字。浓茶伤胃，淡茶养人。一只玻璃杯，一撮龙井，水温八十，看茶叶在杯中舒展，如兰花瓣缓缓绽放。饮罢，唇齿留香，心神俱静。

茶道中有"一期一会"之说，意为每一次茶会都是独一无二的，当珍惜。我想，人生亦如是。一壶茶，一段光阴，都是不可复得的。壶中日月长，杯中乾坤大，个中滋味，唯有饮者自知。

茶凉了，再续一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