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打来的,空气里满是樟木箱子和旧纸张混合的干燥气息。
我正戴着无影灯下的放大镜,用一根鹅毛软刷,清理着一页明代刻本上的浮尘。
庄思源的声音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带着不容置喙的热络,砸碎了我整个世界的宁静。
“老闻,周六晚上,‘观澜阁’,我攒了个局,都是老同学,你可一定得来啊!”
我捏着电话,看着眼前脆弱的书页,喉咙里那句“下次一定”已经涌到嘴边,却像被一根鱼刺卡住。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不是二十五岁。
我终于明白,有些“朋友”的邀约,就像一份包装精美的慢性毒药,拒绝,远比吞咽更需要智慧。

01
我叫闻立言,市博物馆古籍修复中心的主任。
这名头听着有些唬人,其实就是个与故纸堆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艺人。
我的世界很小,一方工作台,一盏无影灯,一排盛着各色矿物颜料的瓷碟,还有那些穿越了数百年时光、沉默而伟大的书页。
我习惯了安静,习惯了用毫厘之间的精准去对抗时间的侵蚀。
所以,当庄思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听筒里炸开时,我感觉自己的耳膜,连同工作室里安宁的空气,都被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老闻,听见没?周六啊!我特地从福建搞来了顶级的金骏眉,还有你最爱的那口‘单响’,咱哥几个好好聚聚!”
庄思源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我放下手中的鹅毛刷,轻轻摘下放大镜,眼前的明代《本草品汇精要》刻本瞬间恢复了它古朴而模糊的全貌。
我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试图组织一套得体的措辭。
“思源啊,真不巧,我手头这件东西正在关键步骤上,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开人,恐怕……”
“哎呀,什么关键步骤比老同学的情谊还关键?”他立刻打断我,声调抬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悦,“闻立言,你现在是闻主任了,架子也大了?我可跟你说,这次不一样,我请了个贵客,想介绍大家认识认识。你可是咱们这群同学里最有‘文化’的,你不来,我这场子撑不起来啊!”
他嘴里的“文化”二字,说得格外用力,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在利用。
我太熟悉庄思源的套路了。
自从他十年前下海经商,靠着一股敢闯敢拼的劲头成了小有名气的“庄总”后,我们这些老同学的聚会就变了味。
不再是当年操场边喝着廉价啤酒畅聊未来的青涩少年,而是他展示人脉、炫耀成功的舞台。
而我,这个“文物修复专家”,总是在他需要装点门面的时候,被他当作一件稀有的、能彰显他品位的古董摆件,拉出来供人观瞻。
“上次聚会,”我淡淡地提醒他,“你让我当着你客户的面,鉴定那尊你花二十万买的‘唐三彩’。
我说了实话,你记不记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副精彩的表情。
上次,他当着一位重要客户的面,吹嘘自己眼光独到,淘到了一尊“开门”的唐三彩仕女俑。
他把我拉过去,非要我这个“专家”给句评语。
我当时左右为难,但在他“没事,老闻,你直说”的怂恿下,我指出了那尊俑胎质疏松,釉色贼光,是洛阳那边作坊里出来的高仿品,市价不超过三千。
那顿饭的后半场,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庄思源虽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就当交学费了”,但他整晚没再跟我说一句话,结账时那张脸黑得像锅底。
“嗨,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庄思源的笑声有些发干,“那不是不打不相识嘛!说明你老闻眼力好,是真专家!我这回请的贵客,姓洪,搞文化地产的,手里项目大得很。我这有个东西,正好想请你这位大神帮忙掌掌眼。你放心,这次绝对是好东西,你要是点头,哥哥我亏待不了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底那股熟悉的厌恶感又翻涌了上来。
他不是在邀请朋友,他是在下一份业务通知。
我的专业、我的知识,在他眼里不过是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
那句“下次一定”又一次冲到了喉咙口,但我强行咽了回去。
我知道,用这个理由我已经搪塞了他三次,每一次他都会在下一次变本加厉地“绑架”我。
这种廉价的借口,只会让他觉得我是在拿乔,而不是真的不想去。
我深吸一口气,工作室里樟脑和旧纸混合的气味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换了一种策略,这算是我新想出来的第一种回复。
“思源,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谢谢你看得起我。”我的语气平静而诚恳,“但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有个规矩,或者说是我个人的一个原则。凡是沾上钱,牵扯到商业利益的鉴定,我是绝对不能在私人场合做的。这不仅是对我的职业负责,更是对你和你的客人负责。你想想,万一我看了,说错了,影响了你的生意,这责任我担不起。万一我说对了,但结果不如人意,又伤了咱们同学的感情。所以,这种饭局,我去了反而会让你为难。”
我 deliberately 把“伤感情”和“让你为难”放在了最后,把拒绝的姿aco从我自身转移到了“为他着想”上。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比刚才更长。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到这个层面。
他那些“你不给我面子”的指责,瞬间被我这番“我是为你好”的逻辑给堵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庄思源才干笑着开口:“老闻啊老闻,你这嘴皮子,不去搞外交真是屈才了。行吧,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那……东西的事,咱们改天再说?但周六的饭局,你可别因为这个就不来啊!就是单纯的老同学聚会,不谈生意,行不行?”
他竟然把生意和饭局剥离开来,试图让我无法拒绝第二层。
看来我的第一种回复,只挡住了一半的攻击。
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知道这场拉锯战还没结束。
我叹了口气,说:“思源,我最近真的在抢修一件东西,是省里下来的硬任务,下周就要巡展。我给你拍张照片吧,你看看我这工作室,我今晚就得睡在这里。真的不是我不给你面子。”
这便是我的第二种回复:提供一个无法辩驳的、具象化的证据。
我挂掉电话,对着工作台上那摊“惨烈”的景象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散落的工具、半修复的书页、旁边行军床上铺开的被褥。
几秒钟后,庄思源回了条微信语音,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和一丝被打败的扫兴:“行行行,服了你了,工作狂!那你先忙,等你忙完了,必须请我喝酒!”
危机似乎解除了。
我松了口气,重新戴上放大镜。
可不知为何,那股熟悉的、被冒犯的感觉,依然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扎在我的心底。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我没想到,庄思源的手段,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两天后,我还是出现在了“观澜阁”那间金碧辉煌的包厢里。
02
周六下午,我正在对修复好的书页进行最后的压平处理,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中心派来送材料的同事,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请进,门没锁。”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同事,而是庄思s源的司机,小王。
我见过他几次,一个精瘦干练的小伙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餐盒,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闻主任,庄总让我给您送点吃的。他说您为了工作肯定又没好好吃饭。”小王说着,便熟练地将餐盒里的四菜一汤一一摆在我旁边唯一一张干净的茶几上。
红烧肉、清蒸鲈鱼、菌菇时蔬,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与古籍的陳香形成了 bizarre 的对比。
我愣住了。
“这……太客气了,我刚还准备泡面呢ovo.”
“庄总说了,您是咱们市的宝贝专家,可不能亏待了。他还说,”小王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这个,是他特地给您赔罪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德国产的专业级放大镜,镜片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赔罪?赔什么罪?”我更加疑惑。
“庄总说,他前天打电话太心急了,没考虑到您的工作情况,只想着自己的事,让您为难了。他反省了一晚上,觉得特别对不起您这位老同学。所以今天这顿饭,您千万别有压力,就当是庄总给您办的庆功宴,提前庆祝您圆满完成任务。”小王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语气诚恳得让我无法怀疑。
先礼后兵,不,这已经是先礼后“请”了。
他用一顿饭、一份礼,加上一番自我检讨,把我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如果我再拒绝,就显得我闻立言不近人情,小肚鸡肠。
庄思源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我毫无招架之力。
他摸透了我这种知识分子的软肋:吃软不吃硬,重情 heaviest 面子。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桌上的饭菜和那支崭新的放大鏡。
我知道,今晚这顿饭,我是非去不可了。
“替我谢谢庄总。饭我吃了,心意我领了。你回去告诉他,我把手头最后一道工序做完,大概七点钟能到。”
“得嘞!车就在楼下等您,您什么时候忙完,给我个电话就行。”小王mission accomplished, cheerfully 離開。
我简单地吃了点饭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后续工作,将修复好的《本草品汇精要》妥善封存。
换下沾满浮塵的工作服,穿上一件干净的棉麻衬衫,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微乱、眼带血丝的中年男人,心中一片悲凉。
这哪里是去赴宴,分明是去赴 một trận鸿门宴.
观澜阁是本市最高档的中式会所之一,坐落在风景秀丽的东湖边上。
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每一步都透着人民币的味道。
小王直接把我引到最大的一间包厢“瀚海厅”。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合着酒气、香水和饭菜香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包厢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当年的老同学,如今一个个都 businessmen 模样,挺着不大不小的肚子, Talking about 股票和地产。
庄思源坐在主位上,身边是一个气质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他口中的“洪总”。
看到我进来,庄思源立刻夸张地站了起来,张開双臂朝我走来。
“哎呀呀!我们的大专家,稀客稀客!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可要亲自去你那博物馆‘三顾茅廬’了!”
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背,仿佛我们是生死之交。
我尴尬地笑了笑,应付着他的热情。
“来来来,老闻,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主桌,“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洪川集团的洪总,洪泽楷先生。洪总可是咱们省内文化地产界的领军人物,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那是由衷地热爱啊!”
“洪总,这位就是我的老同学,闻立言。市博物馆古籍修复中心的,咱们国内数一数二的古籍修复专家!”
洪泽楷主动站起来,微笑着朝我伸出手:“闻主任,久仰大名。庄总可没少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是‘当代 Bó Lè’,能讓那些蒙塵的国宝重现光彩。”
他的话很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好奇。
我与他握了握手,感觉他的手掌温潤而有力。
“洪总客气了,我只是个手艺人。”
“哎,什么手艺人,你这是国宝级的技术!”庄思源大声嚷嚷着,把我按在他身边的座位上,“今天把大家叫来,一是为了聚聚,二就是我这儿得了件宝贝,想请我们的‘国宝’,来鉴定一下另一件‘国宝’!”
他話音剛落,就對著門口的服務員打了个響指。
立刻,兩位穿著旗袍的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蓋著紅絨布的托盤走了進來。
包廂裡的喧鬧聲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我心頭一沉,知道正戏终于要来了。
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庄思 '源一脸得意地掀开那块红绒布时,我的瞳孔还是控制不住地收缩了一下。
托盘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本线装古书。书页泛黄,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用雋秀的館閣體题着四个字:《郘斋诗稿》。
郘斋,是宋代著名词人晏殊的号。
庄思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道:“各位,这可是我花了大力气,从一个海外回流的藏家手里收来的。据说是孤本,晏殊的亲筆诗稿!洪总对宋版书极有研究,所以今天特地请他来鉴赏。当然,光洪总一个人看还不够,我们还得请我们最专业的闻立言主任,来给我们做个最終鉴定!”
他把“最终鉴定”四个字咬得极重,然后转向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笑容:“老聞,这回,你可得好好帮哥哥我掌掌眼啊。”
满屋子的目光,瞬间像无数盏聚光灯,齐刷刷地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斗兽场的角斗士,而我的对手,就是那本沉默不语的《郘斋诗稿》。
03

空气仿佛凝固了。
包厢里刚才还嘈杂的谈笑声消失殆尽,只剩下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和众人屏息的呼吸声。
庄思源臉上的笑容灿烂得像六月的太阳,但那光芒底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他不是在请求,他是在展示,在表演。
而我,是他这场表演中最重要的道具。
洪泽楷的目光尤其专注,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
他显然是真正感兴趣的人,而其他同学,則更多是看热闹的心态,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嫉妒和一丝幸災乐禍。
他们想看看,我这个不合群的“书呆子”,将如何应对庄思源这个“社会人”布下的局。
我没有立刻上手。
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鉴赏古物,讲究“望、闻、问、切”,如同老中医看病,急不得。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本书,目光从封面题字,到装订的丝线,再到纸张的边缘。
“怎么了,老闻?不敢上手?”一个同学半开玩笑地说道,是当年班里的体育委员,现在开了家健身房,名叫刘莽。
“这玩意儿要是真的,得值多少钱啊?碰坏了咱可赔不起!”
庄思源哈哈大笑:“刘莽你懂什么!这叫专业!我们闻主任这是在‘望气’,看这书的‘气场’!
对不对,老闻?”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起哄,而是对服务员说:“麻烦给我一副白手套,再把旁边的射灯调暗一些,用那盏暖光灯。”
我的平静和专业,让现场的气氛稍微严肃了一些。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手套,并按照我的要求调整了灯光。
柔和的暖黄色光线洒在书页上,那种商业场所的浮華之气似乎被驅散了不少,多了几分文物应有的凝重感。
我戴上白手套,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息,不是为了壮胆,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绪徹底沉静下来,摒除一切杂念。
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书的封面,一种冰凉而略带粗糙的触感传来。
这是典型的明清时期常用的靛蓝染硬紙板封面,但《郘斋诗稿》,如果是晏殊真迹,那应该是北宋时期的东西。
宋代的书籍装帧,多为“蝴蝶装”或“包背装”,封面材质也多为ARJ 或绢。
我的心,沉了下去。
庄思源显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他还在興奮地对洪泽楷说:“洪总您看,专业吧!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洪泽楷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手。
我翻开了第一页。
一股混合着墨香、纸香和些许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很“正”,是老东西该有的味道。
但我的鼻子,经过二十多年成千上万卷古籍的熏陶,已经敏锐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
在这股“正”味底下,我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化学试剂的味道。
像是某种有机酸,被用来加速纸张的氧化,制造“岁月感”。
这味道极淡,非经特殊训练的人绝不可能察覺。
我的手指轻轻地捻了一下书页的角落。
纸张的质感绵软而有韧性,是上好的竹纸。
宋代确实以生产优质竹纸闻名,这并不算破绽。
但是,当我用指腹感受纸张纤维的走向时,我发现了一些问题。
宋代手工造纸,纤维分布应是不均匀的,对着光看,能看到云絮状的纹理。
而这张纸,纤维分布得太过均匀,带着一种现代机制纸才有的工业化整齐感。
“老闻,看出什么门道没?给大家讲讲啊!”庄思源见我长时间沉默,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洪泽楷,平静地说:“洪总,庄总,各位同学。古籍鉴定,不是变魔术,需要一点时间。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就请给我十五分钟,让我仔细看看。”
我的语气不卑不亢,既给了庄思源面子,也设定了我的专业边界。
洪泽楷立刻点头:“当然,当然。闻主任请便,我们不打扰。”
庄思源见洪总都这么说了,也只好附和道:“对对对,老闻你慢慢看,不着急!”
我不再理会他们,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本《郘斋诗稿》上。
我开始看书上的字。
字体是漂亮的瘦金体,笔锋犀利,气韵流畅,乍一看,确有几分宋徽宗的遗风。
晏殊与宋徽宗年代相差不远,书风有相似之处并不奇怪。
但问题在于,这些字,写得太“完美”了。
每一笔,每一划,都像电脑字库里打印出来的一样标准。
真正的书法大家,在书写时会有个人的笔勢习惯,会有因情绪、墨水浓淡、纸张吸水性不同而产生的细微变化,这叫“笔意”。
而眼前的这些字,有“形”而无“神”,像是高手匠人的临摹,而不是作者心隨意走的创作。
最致命的破绽,在墨色上。
我凑近了,几乎将鼻子贴在书页上。
宋代制墨,多用松烟,其墨色深沉而不贼亮,入纸三分,有“墨侵纸背”之 fenômeno。
而眼前的墨迹,虽然颜色也很深,但在灯光下,边缘处泛着一种极细微的、化学墨水才有的光暈。
更重要的是,墨迹只浮在纸张表面,完全没有滲透进纸张纤维深处的那种岁月沉淀感。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放大镜,就是庄思源送我的那支。
讽刺的是,我正要用他送的“矛”,去戳穿他的“盾”。
在三十倍的放大鏡下,一切都无可遁形。
我清晰地看到,墨迹的边缘呈现出均匀的、打印般的锯齿状,这是典型的用现代设备将字体投影到纸上,再由高手匠人填墨的“做旧”手法。
而且,在一些笔画的交叉处,我看到了一粒粒极其细微的、未完全溶解的化学颗粒。
这是铁证。
这本书,从纸张,到装订,到字体,再到墨,无一不是现代工艺精心伪造的产物。
而且,伪造的水平极高,恐怕是某个顶级作伪团伙的“杰作”。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骗过庄思源这种一知半解、又急于求成的“藏家”,再通过他,去骗洪泽楷这种真正的大鱼。
我放下放大镜,缓缓摘下了白手套。
整个过程,我花了大概十分钟。
包厢里所有人都看着我,等待我的判决。
庄思源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洪总拍板签约,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的场景。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まるで主持人のような口調問道:「怎么样,我们的闻大专家?可以宣布结果了吧?让大家也開開眼,看看真正的宋版孤本是什么样子!」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庄思源的脸上。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思源,在你心里,是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情谊重要,还是这本‘书’重要?”
我的问题像一顆投入熱油中的冰塊,瞬间讓整个包厢的气氛炸裂了。
04
我的问题一出口,庄思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大概预演过无数种我说“这是真品”后的庆祝场面,也可能设想过我说“这东西有点疑问”后他该如何打圆场,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会抛出一个如此诛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直接绕过了对书的鉴定,而指向了他攒这个局的动机。
“老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庄思源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恼怒和心虚,“大家好好地在看东西,你扯同学情谊干什么?一码归一码嘛!”
“是吗?”我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我今天说这书有问题,你觉得我们这‘一码’,还归得了你想要的‘另一码’吗?”
我的话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剝开了他用“同学情谊”包裹的商业目的。
包厢里的其他同学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变成了尴尬。
他们都听懂了我的潜台词。
洪泽楷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俩,像是在看一出比鉴定古籍本身更有趣的戏。
庄思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被当众剝光了衣服,所有的算计和心思都被摊在了桌面上。
“闻立言!你别在这儿阴阳怪气的!我请你来是让你看东西的,不是让你来给我上课的!你就说,这书,是真是假?给句痛快话!”他有些气急败坏了。
他越是急,我反而越是冷静。
我知道,主动权已经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向了洪泽楷,微微欠身,用一种纯粹技术探讨的语气说:“洪总,您是行家。在看一件古籍的时候,您通常最先关注的是什么?”
洪泽楷显然没料到我会把问题抛给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扶了扶眼镜,沉吟道:“一般而言,我会先看它的‘神’,也就是整体的气韵,包括装帧、版式、题跋,看它是否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
然后,再看它的‘骨’,也就是纸张和墨色。
最后,才是细究它的‘肉’,即文字内容和书法风格。”
他说得非常专业,条理清晰。
我心中暗暗点头,看来这位洪总确实不是庄思源那样的半吊子。
“洪总说得太对了。”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然后顺着他的話继续说下去,“神、骨、肉,三者缺一不可。这本《郘斋诗稿》,初看之下,‘神’非常足。
靛蓝封面,線裝考究,字體有宋人風骨,确实能唬住不少人。
但如果我们仔细去看它的‘骨’,问题就来了。”
我重新戴上手套,但没有再去碰那本书。
我像一个大学教授在讲台上授课,不疾不徐。
“首先是纸。宋代书籍,尤其是私人诗稿这类,多用麻纸或竹纸。这本書用的确实是竹纸,而且是仿制的宋代‘捶书纸’,表面光滑,质地坚韧。
但作伪者忽略了一个细节,”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那就是纤维。宋代手工撈紙,无论工艺多精湛,纸张纤维的分布都是长短不一、疏密不均的。在光下看,会有一种云雾缭ems of texture。而这本书的纸,大家可以凑近了看,它的纤维分布得太过均匀了,这恰恰是现代机制纸浆的特征。作伪者用手工的方式,仿制了宋纸的‘形’,却暴露了现代材料的‘骨’。”
我说着,示意服务员可以将灯光调亮一些。
几位好奇的同学凑了过去,对着光看那书页,虽然他们未必看得懂,但都装模作样地点着头。
庄思源的脸色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煞白。
他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没有停下,继续我的“公开课”。
“其次是墨。洪总刚才提到墨色,非常关键。宋代制墨,以松烟为上品,入纸深沉,千年不褪。而且,松烟墨的墨粒是有形的,会在纸张纤维中形成一种自然的、不规则的浸润效果,我们称之为‘墨韵’。
但这本诗稿的墨,大家看,黑是够黑了,但在灯光下,边缘泛着一层極浅的、类似反光板的反光。
这是因为作伪者用了含有化学胶质的现代墨汁,墨只浮在纸的表面,没有真正‘吃’进去。
我刚才用放大镜看了一下,”我晃了晃手里的那支德国放大镜,“在三十倍的鏡下,能清晰地看到笔画边缘有工业墨水的微 small 锯齿状痕迹,甚至在一些笔画的转折处,还有未完全溶解的化学固定剂的结晶体。”
我每说一点,庄思源的身体就垮下去一分。
他像是被一根根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
“最后,我们再谈谈‘肉’,也就是书法。”
我看向洪泽楷,“洪总您觉得这字写得如何?”
洪泽楷的表情已经从看戏变成了严肃的思索。
他沉声说:“笔力是有,结体也工整,但……就像闻主任刚才说的,少了一点‘神’。
太像印刷出来的了,每一笔都算计得太精准,反而失去了书写者应有的情绪和节奏。”
“洪总一针见血!”我赞道,“晏殊是太平宰相,他的词风雍容華贵,书法也应是大气平和之中带着潇洒。但这本诗稿的字,笔锋过于犀利,转折过于刻意,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模仿痕迹。这不像是一个大词人在挥洒自己的才情,更像是一个顶级的书法工匠在完成一件复制品。神、骨、肉三者皆失其真,结论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说完,整个包厢里鸦雀无声。
之前起哄的刘莽,此刻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其他同学也都低着头,不敢看庄思源,也不敢看我。
这场由庄思源精心导演的“鉴宝大会”,被我变成了一场关于作伪技术的科普讲座。
我没有直接说一个“假”字,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宣判这本书的死刑。
我用最专业的方式,捍卫了我的尊严,也彻底摧毁了庄思源的算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庄思源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闻立言,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你至于把事做得这么绝吗?”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洪泽楷却突然站了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闻主任,受教了。今天这一课,胜读十年书。”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我代表我们公司,正式邀请您担任我们的特聘文化顾问。无关其他,只为这份严谨和风骨。”
这个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尤其是庄思源,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洪泽楷,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是全然的崩溃。
他设下的局,最终却为我做了嫁衣。
05
洪泽楷的邀请像一块巨石,砸入了本已波涛汹涌的池塘,激起了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滔天巨浪。
庄思源的臉色,在一瞬间从煞白转为死灰,他张着嘴,看着洪泽楷,又看看我,眼神里的崩溃、嫉妒、怨毒和不可置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到扭曲的网。
他处心积虑布下的局,他引以为傲的“贵客”,他寄予厚望的“宝贝”,在这一刻,全都成了为我铺路的基石。
这场他自导自演的大戏,最终的主角,竟然不是他,而是他一直看不起、只想利用的“书呆子”同学。
这种戏剧性的讽刺,比任何直接的打脸都更加致命。
“洪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庄思源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洪泽楷轉过身,臉上的微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场上特有的、礼貌而疏离的冷静。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庄思源,说:“庄总,我的意思应该很明确了。我们洪川集团是做文化地产的,‘文化’是根,‘诚信’是本。
我很感谢你今天攒了这个局,让我有幸认识了闻主任这样真正的专家。
至于这本‘诗稿’……”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连赝品都想拿来做局的人, jeho信用,在他这里已经彻底破产。
包厢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其他同学一个个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本是来看戏的,没想到自己也成了戲中尷尬的一部分。
有人悄悄拿出手机假装看信息,有人低头猛喝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我 đứng lên, 对着洪泽楷微微颔首:“洪总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至于顾问一事,我们改日再详谈。今天……我想我该告辞了。”
我不想再待下去。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我不是来耀武扬威,更不是来抢庄思源的生意。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告诉他:人与人之间,尤其是朋友之间,应该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而不是算计和利用。
“我送您。”洪泽楷立刻说道。
“不必了,洪总您请留步。”我 politely declined, แล้ว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庄思源突然像一頭髮怒的公牛一样,猛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闻立言!你给我站住!”他双眼赤红,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点“庄总”的风度,“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故意来搅我的局,是不是?!”
他的吼声在包厢里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我皱起眉头,试图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样死死地箍着我的胳ota。
“庄思源,你冷静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基于事实。你自己收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人看清楚?”
“我找了!我找了好几个专家!他们都说没问题!”他嘶吼着,“就是你!就是你想踩着我往上爬!你想巴结洪总是吧?我告诉你,没门!”
他的话语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一个人在精心构建的自信和优越感被瞬间击碎后,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歇斯底里的丑态。
“庄思源!放手!”我加重了语气。
“我不放!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就别想走出这个门!”他状若疯狂,拉扯着我。
周围的同学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架。
“思源,思源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拉扯中,庄思源的手臂猛地一甩,他身边的桌子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桌上那本被我判定为赝品的《郘斋诗稿》,因为刚才鉴定后没有及时收起来,被这股力道一带,从桌子边缘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这一声脆响,让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僵住了。
那本書,因為摔落的力道,装订线断了,书页散落开来。
而其中一页,正好是书籍的夹层,也就是我们修复行里说的“衬纸”。
由于撞击,原本黏合紧密的衬纸裂开了一道口子。
从那道裂口里,飘出了一角颜色更深、质地更古老的纸张。
那是一角残页,上面只有幾個字,字體古拙,墨色沉郁,与外面那些漂亮的瘦金体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真正穿越了千年时光的、沉静而磅礴的气息。
我的目光瞬间被吸了过去。
我蹲下身,不顾周围的混乱,小心翼翼地从那裂口里,用指尖轻轻地将那角残页抽了出来。
残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上面是两个模糊的字,但凭我多年的经验,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无可奈何”。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是晏殊最著名的《浣溪沙》里的一句。
而这几个字的笔法、墨色、纸张的年代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疯了一样地涌了上来。
难道……难道这本假的《郘斋诗稿》里,竟然藏着真的……晏殊真迹?!
作伪者用一本假的宋版书,来隐藏一片真正的宋代纸张?
这是什么操作?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洪泽楷同样震惊和疑惑的目光。
他显然也看到了那片残页的不同寻常。
而始作俑者庄思源,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只看到自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宝贝”摔坏了,他只看到自己的生意黄了,他只看到我这个“罪魁祸首”还蹲在地上摆弄那些“破纸”。
他眼中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闻立言!”他咆哮着,像一頭失去理beautiful的野獸,朝我撲了過來。

06
在庄思源扑过来的瞬间,洪泽楷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
他一个箭步上前,伸出胳膊, firm 地挡在了我和庄思源之间。
他那儒雅的身形里,爆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庄总,请你自重。”洪泽楷的声音不大,但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闻主任是我们洪川集团的贵客。你如果再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我们法务部会很乐意和你谈谈。”
“法务部”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庄思源的怒火上。
他瞬间清醒了幾分,动作僵在了半空中,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显得滑稽又可悲。
他可以不在乎同学情谊,但他不能不在乎一个资产是他几百倍的集团的法务警告。
包厢里的气氛,从刚才的混乱拉扯,瞬间转为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死寂。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闹剧,我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这片小小的残页牢牢吸住了。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到光線最好的地方,再次举起了那支德国放大镜。
在放大镜下,这片残页的细节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的纸张是宋代特有的高级麻纸,纤维粗而长,呈现出一种天然的、不规则的美感。
它的墨,是纯正的松烟墨,墨粒已经完全与纸张纤维融为一体,墨色深沉,边缘有自然的晕染,充满了“墨韵”。
最重要的是那几个字,“无可奈何”,笔锋圆润中透着筋骨,气韵平和中带着一丝 melancholy,这正是晏殊“太平宰相”词风的完美体现。
这不是模仿,这是创作。
这是心迹的流露。
是真的。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小片残页,就是北宋晏殊的真迹!
一个匪夷所思的逻辑链在我脑中飞速形成:作伪者,或者说这本书的原主人,用了一张真正的宋代纸页作为这本伪书的“衬纸”,可能是为了让伪书的纸张成分在某些低级检测中显得更“真实”,也可能是无心之失,随手用了手边的旧纸。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这张他用来“作假”的衬纸,本身就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国宝!
这简直是文物史上最荒诞的“买du还珠”!
不,这比买椟还珠还要离奇,这是用一颗夜明珠去给一颗玻璃珠子做包装盒!
“怎么样?闻主任?”洪泽楷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他已经让服务员将庄思源“请”到了一边的沙发上冷静。
他看着我手中的残页,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狂跳的心脏。
“洪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本伪造的《郘斋诗稿》里,藏着一片真正的晏殊真迹残页。”
“什么?!”洪泽楷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拔高了。
其他同学也都围了过来,他们可能听不懂什么是麻纸,什么是松烟墨,但他们听懂了“晏殊真迹”和“价值连城”这几个字。
他们看着我手中那片不起眼的小纸片,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可能?”刘莽结结巴巴地问,“一本假书里,藏着真东西?”
“这在文物界并不罕见。”我解释道,“很多古代字画在流传过程中,会经过后人重新装裱。有些装裱师傅为了省事,或是别有用心,会用一些前朝的旧纸、旧字画作为衬里。我们称之为‘画中画’或‘书中书’。
只是没想到,今天会以这种方式遇见。”
我的目光转向沙发上失魂落魄的庄思源。
他显然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呆滞的目光从我的脸上, slowly 移到我手中的那片残页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巨大的信息量和戏剧性的反转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语言能力。
他花了大价钱,买了一件他以为是真的、结果是假的、但假的东西里面又藏着一件他不知道的、却是真的宝贝。
这个逻辑悖论,足以让任何一个当事人精神錯乱。
“那……那这东西……”另一个同学忍不住问,“现在算谁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剑,瞬间刺中了现场最核心的矛盾。
是啊,算谁的?
从法律上讲,这本书是庄思源买的,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归他所有。
但发现这件真迹的人是我,点破这一切的人也是我。
如果没有我,这片晏殊真迹可能会永远被埋藏在一本制作精良的赝品里,直到纸张彻底腐朽。
洪泽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看了一眼庄思源,又看了一眼我,然后沉声说道:“闻主任,您是此物的发现者和鉴定者,您居功至伟。我个人建议,此事应当立刻上报市文物局。这片残页的文化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它的市场价值。它不应该属于任何个人,它应该属于国家。”
他说得大义凛然,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对我的尊重,又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同时还彰显了他作为文化企业家的格局和情怀。
果然是人精。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沙发上的庄思源却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他尖叫道,“这是我的东西!是我花钱买的!凭什么要上交国家?闻立言,你好毒的心!你不仅毁了我的生意,现在还想抢我的宝贝?!”
他眼中迸发出的,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原始的贪婪。
那片小小的残页,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什么文化瑰宝,而是一个能让他翻盘的巨大籌码,一堆闪闪发光的金钱。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伸出手就要来抢我手中的残页。
“还给我!这是我的!”
07

面对庄思源伸过来的手,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那片脆弱的残页护在胸前。
这个动作,是出于一个古籍修复师保护文物的本能。
那片薄如蝉翼的纸张,承载着近千年的时光,经不起任何粗暴的对待。
“庄思源,你冷静一点!”我厉声喝道,“这东西现在是什么状态你不知道吗?你这么抢过去,万一弄坏了,就真的一文不值了!”
我的话让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眼中的贪婪和疯狂稍稍退却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怕。
他不懂文物,但他懂钱。
他知道一件“完整”的宝贝和一件“损坏”的宝贝之间,价值有着天壤之别。
洪泽楷也立刻让他的助理和司机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我和庄思源,形成了一道人墙。
“庄总,”洪泽楷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压力却如同深海的潜流,“我们今天都是文明人,有话可以好好说。闻主任是专业的,我相信他会给出一个最妥善的处理方式。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争抢,而是保护。”
他 subtly 地将“保护”的责任也扣在了庄思arrived身上。
如果东西出了问题,那也是你庄思源不冷静造成的。
庄思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看我,又看看洪泽楷和他身边那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助理, finally 放弃了动粗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他指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闻立言!你想怎么处理?我告诉你,上交国家,门都没有!这是我花了两百八十万买回来的!就算外面是假的,里面是真的,那也是我的!你别想打着什么爱国的旗号,来占我的便宜!”
他直接爆出了买价,280万。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同学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一个赝品,花了这么多钱,庄思源的心情可想而知。
而现在,这片突然出现的真迹残页,成了他挽回损失甚至大赚一笔的唯一希望。
他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我看着他那副樣子,心中最后一丝同學情誼也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起打球一起喝酒的少年,而是一个被金钱和欲望扭曲了面目的陌生人。
我没有理会他的叫嚣,而是转向了洪泽楷,问道:“洪总,观澜阁这里,有没有绝对安静、没有打扰的房间?比如茶室或者书房?”
洪泽楷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有。请随我来。”
他带着我,以及他那两位助理,朝包厢外走去。
我们经过庄思源身边时,他像一頭被困住的野兽,低声咆哮着:“闻立言,你要把我的东西带到哪去?!”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庄思源,我再说一遍。第一,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第二,从现在开始,在我确定这件东西得到最妥善的保管之前,它由我暂时接管。这是我的职业责任。第三,如果你还想让这片残页保持它应有的价值,你最好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等我的消息。”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专业领域的权威。
这种权威,不是基于权力或财富,而是基于知识和责任。
庄思源被我这番话镇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他知道,在古籍这个领域,我是唯一的“法官”。
洪泽楷带着我来到会所顶层的一间不对外开放的 private 书房。
书房里陳设雅致,一张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桌摆在中央,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闻主任,这里绝对安全。”洪泽楷说。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残页和散落的《郘斋诗稿》放在书桌上。
“洪总,能否麻烦你,帮我找一些工具?我需要一把极薄的竹制或象牙制起子,一小碗蒸馏水,几张吸水性好的生宣纸,还有一个密封性好的盒子。”
这些都是我们修复室常用的东西,没想到今天要在这种地方 improvisation。
洪泽kách立刻吩咐助理去办。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滿了敬佩和好奇:“闻主任,您是打算……现在就进行分离?”
“不能等。”我严肃地说,“那本伪书的纸张和胶水都含有化学成分,对这片宋代残页有很强的腐蚀性。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损害。必须尽快将它们分离出来。”
“可是……这毕竟是庄总的东西,我们这么做,合规矩吗?”洪泽楷虽然支持我,但还是提出了商人的疑虑。
我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要找他单独谈话的原因。
“洪总,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冒昧,但句句属实。”我放下了平日里的温和,語氣變得鋒利起來,“今天这个局,您看得很清楚。庄思源拿一本高仿赝品,试图引您入瓮,这在商业上叫什么,您比我清楚。现在,书里意外发现了真品,他想据为己有,牟取暴利。我问您,一件国宝级的文物,落入这样一个人手里,您觉得是幸事,还是灾难?”
洪泽楷沉默了。
我继续说道:“您是做文化地产的,您比谁都清楚‘文化’二字的分量。
晏殊真迹,百年不遇。
它如果能被妥善保管,进入博物馆,让成千上万的人瞻仰、研究,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如果它只是被当成商品,在拍卖会上拍出一个天价,然后锁进某个富豪的保险柜里,从此不见天日,这是文化的悲哀。”
“我今天之所以请您帮忙,不是想和您分一杯羹,而是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里,只有您和我有同样的共识:文化的价值,高于金钱的价值。”
“所以,我要做两件事。第一,我要用我的专业,完整无损地把这片真迹分离出来。第二,”我看着洪泽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说服庄思源,让他‘主动’将这件文物捐献给国家。”
洪泽楷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显然被我这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让庄思源……主动捐献?这……这怎么可能?他刚才那样子,您也看到了。”
“事在人为。”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他从未见过的、充满自信的弧度,“商业上的事,我不如您。但在人性和文物这件事上,我有我的办法。而这个办法,需要您的配合。”
08
洪泽楷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激赏和好奇的光芒。
他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书呆子”,前一秒還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古籍,下一秒就能布下一个如此大胆的局。
“有意思。”他 finally 笑了,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笑容,“闻主任,您需要我怎么配合?”
“很简单。”我说,“您只需要继续扮演一个对这件‘国宝’志在必得的、财大气粗的买家。
而且,您要让他相信,您只信我,只从我手里买东西。”
洪泽楷 instantly 明白了我的意图。
这是一个双簧。
我唱红脸,扮演一个一心为公、油盐不进的“倔专家”,而他唱白脸,扮演一个挥舞着支票本、不断抬高价码的“大金主”。
我们要把庄思源架在一个 dilemma 的火上烤:一边是唾手可得的、越涨越高的巨额金钱,另一边,却是他唯一能拿到这笔钱的渠道——我——的“固执”。
“这个角色,我很乐意扮演。”洪泽楷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么,闻主任,您的‘手术’,需要多久?”
“一个小时。”
助理很快找来了我需要的所有东西。
觀瀾閣作为顶级会所,服务周到得令人发指,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画室,这些工具一应俱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中。
我先用极细的象牙起子,从伪书衬纸的裂口处,一点一点地、以微米为单位, slowly 扩大分离面。
我的呼吸平稳,心跳如钟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台灯、和那片脆弱的纸张。
这个过程,容错率是零。
力道稍大,就会撕裂宋代的纸张;动作稍慢,伪书纸张上的化学胶水就会对古纸造成二次污染。
这不僅是技术活,更是对心性和耐力的极致考验。
洪泽楷就站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看着。
他从我身上,大概看到了一种他从未在商场上见过的专注和 pure。
终于,在我的 meticulously 操作下,那张不完整的、呈不规则形状的宋代麻纸,被完整地从伪书的衬纸中分离了出来。
它大概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上面除了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外,还有几行模糊的字迹,似乎是某首词的草稿。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经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將這片珍貴的残页浸入蒸馏水中,清洗掉上面残留的化学胶质,然后用生宣纸轻轻吸干水分,最后将它平铺在一块干净的丝絨布上。
做完这一切,我抬起头,对洪泽楷说:“洪总,现在,我们可以去见庄总了。”
我们回到“瀚海厅”时,包厢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大部分同学已经识趣地告辞了,只剩下刘莽等两三个和庄思源关系最铁的“死党”还在陪着他。
庄思源像一头困兽,在包厢里焦躁地踱步,地上滿是烟头。
看到我们进来,他立刻冲了上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个盖着的托盘。
“怎么样了?东西呢?”
我将托盘放到桌上,没有 langsung 掀开,而是看着他说:“庄思源,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少废话!有屁快放!”
“好消息是,”我缓缓掀开了托盘上的绒布,露出了那片经过清洗、平整展开的宋代残页,“这确实是晏殊的真迹,而且比我们想象的更完整。初步判断,是一首词的草稿残篇,市场价值……不可估量。”
庄思源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片纸,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那……那坏消息呢셔?”
“坏消息是,”我的语气一转,变得冰冷而严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七十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
这片残页的来源,是你口中那位‘海外回流的藏家’。
但这位藏家是谁,你清楚吗?
他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你清楚吗?
如果这东西是盗掘出土,然后非法流出海外,现在又流回国内的,那么,你持有它,本身就是违法行为。”
庄思源的脸色“刷”的一下又白了。
“你……你胡说!我这是合法购买的!”
“合法购买?”我冷笑一声,“你有完整的交易记录、卖家的身份證明、以及这件文物合法的来源证明和海关记录吗?你拿得出来吗?庄总,你是个商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件来源不明的‘资产’,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资产,它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我的话,字字诛心,每一句都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头脑,在文物法的专业壁垒面前,不堪一击。
“而且,”我加重了语气,“我已经通知了我们博物馆的领导和市文物局。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来。到时候,你猜他们是会先听你这个‘持有者’的故事,还是会先听我这个‘发现者’的专业报告?”
庄思♥彻底慌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洪泽楷。
洪泽楷适时地开口了,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惋惜”的表情:“庄总啊,闻主任说的这些,都是 legally 的流程。这东西……看来是有点烫手啊。本来我还想,如果东西干净,我出个价,比如……五百万?就当交个朋友。但是现在牵扯到法律问题,我们这种正规公司,可不敢沾啊。”
五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顆炸彈,在庄思源的脑子里炸开了。
他刚才还因为花了280万买个假货而心痛欲死,现在突然有一个五百万的 offer 摆在他面前,但这个 offer 却因为“法律问题”而遥不可及。
这种折磨,比单纯的亏钱要痛苦一百倍。
“不……洪总,这东西来源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那就请你拿出证据来。”我 coldly说道,“在我们博物馆的专家和文物局的同志面前,拿出证据来。”
庄思源彻底瘫軟了。
他哪有什么证据?
他就是从一个不靠谱的中间商手里买的,对方吹得天花乱坠,他一心只想捡漏,根本没想过什么来源证明。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洪泽楷又“不经意”地加了一把火。
“哎,其实吧,闻主任,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看向我,仿佛在替庄思♥求情,“你看,这件国宝毕竟是庄总花钱买回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我是说如果,庄总能够深明大义,主动将这件国宝捐献给市博物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庄思源,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洪川集团,历来敬佩这种有文化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我们集团每年都有大量的宣传预算和合作项目。如果我们能和一位‘为保护国家文物做出巨大贡献’的企业家合作,那将是我们的荣幸。
这种合作的价值,我想,应该不会低于你那本书的买价吧?”
洪泽楷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庄思源绝望的黑暗深渊。
他不是傻子,他瞬間听懂了这番话里的潜台词。
如果他死抱着这片残页不放,他将面对的是法律风险、财物两空,还得罪了洪泽LAST and我。
如果他“主动捐献”,他不仅能甩掉这个烫手山芋,还能得到一个“爱国企业家”的崇高名声,最重要的是,能换来和洪川集团合作的机会。
一个文化地产项目的合作利润,何止两三百w?
这是一个选择题。
A选项是地狱,B选项是天堂。
我看着庄思源脸上那副精彩纷呈、阴晴不定的表情,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09

庄思源站在那里,像一尊正在经历风化的雕塑。
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神在贪婪、恐惧、不甘和算计之间飞速切换。
他大脑的算盘,大概已经快要打得冒烟了。
洪泽楷那番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他没有直接承诺给钱,而是描绘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合作前景”。
这既避免了“利益交换”的嫌疑,又给了庄思源一个无比巨大的想象空间。
这就像钓鱼,鱼饵已经抛下,就看鱼儿什么时候咬钩。
而我,则扮演了那个拿着抄网,随时准备把鱼捞上来的人。
我平静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逼迫。
我知道,他自己会做出那个唯一正确的选择。
包厢里剩下的刘莽等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已经完全看不懂眼前的局势了。
在他们简单的世界观里,这件事应该是我仗着专业知识,和洪泽楷联手,把庄思源的宝贝给“黑”了。
但现在看来,我们又像是在给他指一条“光明大道”。
这种复杂的人性博弈,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终于,在漫长的几分钟后,庄思源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洪泽楷。
他嘶哑着嗓子,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如果……我捐了。洪总您说的话……算数吗?”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 pragmatic 的那条路。
洪泽楷微微一笑,像个宽厚的长者。
“庄总,我洪泽楷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全省的商界都知道。更何况,对于能够保护国家文物、有如此情怀的企业家,我们洪川集团从来都是优先合作的对象。我们后续会安排专业的团队,和你就‘文化社区共建’项目进行接洽。”
他 deftly 地将“合作”包装成了“文化共建”,格局瞬间又高了一层。
庄思arrived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轉過頭,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 resent, 有嫉妒,有佩服,还有一丝如釋重負。
“闻立言,”他声音沙哑地说,“你赢了。”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思源,没有谁赢谁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人到中年,我们最宝贵的,不是还能赚多少钱,认识多少‘贵人’,而是守住自己心里那点最珍贵的东西。
对我来说,是我的专业和良知。
对你来说,应该是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说完,不再看他。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我们馆长的号码。
“馆长,我闻立言。我这里……发现了一件疑似晏殊真迹的词稿残篇。对,情况很复杂,我现在在观澜阁……麻烦您和文物局的同志尽快过来一下,现场需要封存和鉴定。”
半个小时后,博物馆的专家团队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员赶到了现场。
馆长是一位年近七旬、德高望重的老學者,他看到那片静静躺在丝绒布上的残页时,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是……是麻纸!是松烟墨!这笔意……这风骨……错不了!错不了!”老馆长戴着老花镜,幾乎要把臉貼上去,口中喃喃自語。
接下来的一切,都进入了正规而严谨的程序。
现场封存、拍照、记录。
庄思源在“捐赠意向书”上签字的时候,手还有些抖。
但他签完字,抬起頭,看向洪泽楷时,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洪泽楷则像一个完美的旁观者和见证人,他代表自己的集团,高度赞扬了庄总“深明大义、保护国宝”的义举,并当场表示,洪川集团也将向市博物馆文物保护基金会捐款一百万元,用于此类古籍的抢救性修复工作。
这一手,更是神来之筆。
他不仅鞏固了自己“有情怀的企业家”形象,还等于用这一百万,买断了庄思源未来任何可能反悔或找后账的念头。
他把“捐赠”这件事,彻底做成了一场皆大欢喜的、充满正能量的社会事件。
所有手续办完,已经是深夜。
我和馆长一起,护送着那件被层层包裹的国宝回到博物馆的恒温恒湿库房。
直到库房的大门缓缓关上,我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馆长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眼中滿是欣赏:“立言啊,你今天,不仅为馆里立下了一件大功,更给咱们所有文博人,上了一堂精彩的课。你守住了底线,也展现了智慧。我为你骄傲。”
我笑了笑,有些疲惫。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坐馆里的车。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初夏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我感觉无比清醒。
我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的被动赴宴,到中间的专业反击,再到最后的运筹帷幄。
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大获全胜”的快感。
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一丝淡淡的悲哀。
释然的是,我终于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解决了一个困扰我很久的社交难题。
我捍卫了我的原则,也没有陷入“不给朋友面子”的指责中。
悲哀的是,我和庄思源,这对曾经的同学,從今往後,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的价值观,已经在人生的不同岔路上, diverging得太远太远。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闻主任吗?您好,我是洪泽楷。”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而 polite。
“洪总,您好。”
“没打扰您休息吧?我只是想再说一声感谢。今天如果不是您,我恐怕就要被庄总那本‘书’给蒙蔽了。
您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专业和风骨。”
“您客气了。”
“不,我是真诚的。”洪澤楷顿了顿,然后说,“闻主任,我之前提的那个‘文化顾问’的邀请,是真心实意的。
但我今天想说的不是这个。
下周有空吗?
我私人收藏了几件明清的善本,有些保存上的问题想请教您。
不谈生意,不谈合作,就是单纯的交流。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他的措辭非常谨慎,充满了尊重。
他刻意避开了“饭局”、“聚会”这样的字眼,而是用了“请教”和“交流”。
我握着电话,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了今晚那本假书里的真迹。
人生,或许也是如此。
在无数虚伪的、應酬的“伪装”之下,我们真正尋找的,不就是那一点点“真实”的、可以产生共鸣的“内核”吗?
我笑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好啊。”我说,“不过,别去你那昂贵的会所了。就来我工作室吧。那里,有更好的茶。”
10
一周后,洪泽楷如约来到了我的工作室。
他没有带助理,也没有开车,而是自己坐地铁过来的。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布袋,里面装着他带来的几本书。
那样子,不像个身价几十亿的集团老总,更像个来串门的普通书友。
工作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樟腦和旧纸的味道。
我给他泡了一壶我珍藏的武夷岩茶,茶香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们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了主题。
他带来的几本书,都是清代中期的精刻本,品相完好,但有几页出现了酸化和脆化的问题。
我戴上放大镜,一边 examining,一边给他讲解纸张酸化的成因、不同時期纸张的特性,以及家庭环境下可以做的一些基础保养措施。
他听得极其认真,時不时提出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
我们从纸张聊到墨,从装订聊到版本学,从晏殊聊到明代的藏书家。
我们的话题里,没有商业,没有利益,只有对知识纯粹的热爱和对文化共同的敬畏。
我发现,抛開他“文化商人”的身份,洪泽楷本身确实是一位功底深厚的文史爱好者。
和他交流,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闻主任,”他看着我工作台上那些正在修复的书页,由衷地感慨道,“我走南闯北,见过无数所谓的‘大师’和‘专家’。
很多人把专业当成奇货可居的商品,或者抬高自己身价的阶梯。
像您这样,把它当成信仰,当成责任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笑了笑,摘下放大镜:“洪总,我们这行,面对的都是不会说话的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你不对它们负责,就是愧对历史。”
“说得好。”他点点头,然后話鋒一轉,“对了,庄思源那边,我听说了。市里给了他一个‘文物保护先进个人’的荣誉证书,还上了一次地方新闻。
我们集团也已经和他那边对接,准备合作一个社区图书馆的公益项目。
他算是……求仁得仁了。”
我沉默着,没有评价。
对庄思源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虽然失去了那片价值连城的残页,但换来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虚名。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他失去的,其实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宝贵的东西。
“那片晏殊残页,”洪泽楷又问,“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我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组织了院里最好的专家进行了修复和解读。初步确认,那是一首从未见于史料记载的晏殊佚词!虽然只有上半阕,但已经是今年国内文博界最大的发现了。馆里已经决定,下个月将为它举办一个专题展览。”
“太好了!这真是文化的幸事!”洪泽楷也为之振奋,“到时候,我一定去参观。”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洪泽楷后,我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城市。
我想起了最开始接到庄思源电话时的那种烦躁和抗拒。
那时的我,只会用“下次一定”或者“工作忙”这种消极的方式去逃避。
但生活教会我,单纯的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问题发酵。
而聪明的应对,不是简单粗暴地说“不”,而是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重塑游戏规则。
我总结了一下,像庄思源那样的“朋友”,你不想去他的局,大概有三种回复方式。
第一种,是“原则性”拒绝。
就像我最开始对庄思源说的,把个人意愿上升到职业原则和“为对方着想”的高度。
这样可以堵住对方用“情面”来绑架你的路。
第二種,是“证据性”展示。
如果对方继续糾缠,那就给他看你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 在忙的证据,比如我发给他的那张工作室照片。
具象化的困难,远比抽象的借口更有说服力。
而第三种,也是最高级的一种,就是我今晚无意中用到的——“釜底抽薪”式的参与。
当你实在无法拒绝时,那就去。
但不是被动地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而是主动地成为棋手。
用你的专业能力,去掌控全局,去定义这场聚会的性质和走向。
你不是去迎合他,而是去“教化”他。
当然,这种方式风险极高,非万不得已,不建议使用。
我拿起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这几点感悟。
写完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一个修复古籍的人,却在研究现代人的社交困境,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手机响了一下,是洪泽楷发来的一条信息。
“闻主任,今日一叙,胜品佳茗无数。期待下次与您在工作室品茶论道。另外,关于晏殊佚词展览,我们集团希望能够独家赞助,并承担所有布展费用,只为让更多市民能一睹国宝风采。此事与商业无关,纯属敬意。望您考虑。”
我看着这条信息,心中一片温暖。
我终于明白,人到中年,社交的真谛不是加法,而是减法。
我们要学会拒绝那些消耗你、利用你的无效社交,然后,把节省下来的时间、精力和真诚,留给那些真正懂你、尊重你、能与你产生灵魂共鳴的人。
哪怕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也足以慰平生。
我拿起手机,回复了洪泽楷。
“欢迎常来。茶一直备着。”
窗外,华灯初上,夜色温柔。
我知道,我的世界依然很小,但它却因为“真实”而变得无比辽阔。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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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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