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们每天都在说话。说话似乎是本能，张口就来，但“会说话”却是一种极高的修养。《语镜》这篇奇文，短短百余字，却讲了最朴素的道理：你的嘴，就是你心境的出口；你所说的话，往往暴露了你当下的状态。

喜怒莫言

《语镜》开篇便是一记警钟：“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

人都有七情六欲，但在极度兴奋或极度愤怒时，理智的大门往往是敞开的，把守不住嘴边的言辞。人在高兴的时候，看谁都顺眼，觉得世间万事容易，于是豪气干云，轻易许下承诺。可一旦那股兴奋劲儿过了，回到现实的冷峻中，才发现当初海口夸得太大，根本无法兑现。这就叫“失信”。

而在愤怒的时候，怒火攻心，为了宣泄情绪，往往口不择言，什么狠毒说什么，怎么伤人怎么来，结果既丢了自己的体面，又伤了别人的心，事后往往追悔莫及。

战国时期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恰好能印证这一点。楚庄王有一次大宴群臣，让宠姬给将领们敬酒。忽然一阵风吹灭了蜡烛，黑暗中有人趁机扯了宠姬的衣袖。宠姬扯断了那人的帽带，向楚庄王告状，要点灯抓人。

这时的楚庄王若按常理，定是勃然大怒，下令捉拿“调戏者”。但他深知“怒时之言多失体”，他在那一瞬间压住了怒火，下令群臣都扯断帽带再点灯，保全了那位将领的面子。这就是“绝缨之宴”。

数年后，楚国在此将领的拼死效力下大胜。试想，若楚庄王当时怒骂出口，不仅失了国君的体面，更会失去一员猛将。喜怒之时，若能暂且闭嘴，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急躁生乱

紧接着，《语镜》提到了焦躁与急迫对言语的影响：“悲时之言多失准，躁时之言多失理。急时之言多失虑，骄时之言多失度。”

这一段讲的是心态不稳时的语言陷阱。当一个人内心烦躁、急于求成时，他说出来的话往往没有逻辑，缺乏深思熟虑。急躁，是智慧的天敌。我们常说“欲速则不达”，体现在说话上，就是“急不择言”。

民间有个家喻户晓的寓言叫“揠苗助长”。那个宋国的农夫，因为嫌自家禾苗长得太慢，心里急躁得很。这种“躁”让他失去了对自然规律的判断（失理），这种“急”让他失去了对后果的考量（失虑）。

他不仅在行动上做出了荒唐事，回家后还得意洋洋地对家里人说：“今天可把我累坏了，但我帮禾苗长高了一大截！”这句“骄时之言”，不仅透着无知，更透着一种失去法度的狂妄。结果大家都知道，禾苗全枯死了。

当一个人急着想要辩解、急着想要证明自己时，往往也是他最容易暴露浅薄的时候。

虚实难辨

人性幽暗，莫过于疑心与恐惧。《语镜》云：“惧时之言多失实，疑时之言多失和。醉时之言多失真，倦时之言多失序。”

这一段极其深刻地揭示了心理扭曲如何导致语言的变形。恐惧时，为了自保，人容易撒谎，甚至夸大事实；猜疑时，为了验证自己的偏见，说话往往带刺，破坏了人际关系的和谐；而醉酒或疲倦时，精神涣散，说话要么胡言乱语，要么逻辑混乱。

关于“疑时之言多失和”，《列子》里记载了一个“疑邻盗斧”的故事。

有一个人丢了斧子，怀疑是邻居家的儿子偷的。他带着这颗“疑心”，去观察邻居儿子，觉得这孩子说话的语气像偷斧子的，走路的姿势像偷斧子的，脸上的表情也像偷斧子的。于是他对邻居的态度变得很差，言语间充满了试探和敌意，邻里关系瞬间变得紧张不和谐。

后来，这个人在山谷里找到了自己遗失的斧子。再回去看邻居的儿子，觉得人家说话、走路、表情，没有一样像小偷。

当心被怀疑蒙蔽时，说出的话、做出的判断，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的，只会制造隔阂，破坏祥和。

静慎得体

讲完了反面教材，《语镜》的后半部分指出了正途：“慎时之言多得信，静时之言多得体。明时之言多中肯，淡时之言多中理。”

这是说话的极高境界——静与慎。只有在心平气和、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们说出的话才是客观的、有分量的。谨慎的人，不轻易许诺，所以一旦开口，别人就信得过；安静的人，不抢话、不废话，所以一开口就能切中要害，得体大方。

唐代流传着一个关于“三金人”的故事。

据说有外国使者向大唐进贡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小金人，外表毫无二致，但重量有细微差别。使者出了一道题：这三个金人，哪个最珍贵？许多大臣都答不上来。

后来一位老臣拿了一根稻草，插入第一个金人的耳朵，稻草从另一只耳朵出来了；插入第二个金人的耳朵，稻草从嘴巴里出来了；插入第三个金人的耳朵，稻草掉进肚子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出来。

老臣说：第三个最珍贵。使者心悦诚服。

这个故事寓意深远：把听到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是无心之人；听到了就急着从嘴巴说出来，是多嘴之人；只有懂得倾听并把话藏在心里、经过沉淀的人，才是最稳重、最珍贵的人。这就是“静时之言”的力量。

慧语春秋

文章的最后，《语镜》将语言提升到了格局与智慧的高度：“稳时之言可依恃，和时之言可润心。清时之言见真章，定时之言见格局。醒时之言藏山海，慧时之言藏春秋。”

真正会说话的人，不仅是由于性格沉稳，更是因为胸中有丘壑。他们的话，像春风一样温润人心，像山岳一样可以依靠。所谓“藏春秋”，是指一句话里包含了历史的经验、时间的沉淀和对未来的预判。

春秋时期，齐国的宰相晏子就是这样一位语言大师。

有一次，楚王为了羞辱晏子，故意让人绑着一个齐国人从大殿经过，说齐国人惯于偷盗。

面对这种挑衅，晏子没有暴怒（失体），也没有恐惧（失实）。他非常淡定（稳、定）地讲了一个典故：“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意思是橘子树生长在淮河以南就是香甜的橘子，长在淮河以北就变成了苦涩的枳，这是水土不同造成的。

齐国人在齐国安居乐业，到了楚国却变盗贼，莫非是楚国的水土让人善盗？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反击了楚王的无礼，又保全了国家的尊严，更展现了极高的逻辑与格局。这就是“慧时之言藏春秋”，言语之间，尽显宰相的风范。

《语镜》这篇奇文，虽然文字简短，却道尽了说话的艺术。它告诉我们，修辞立其诚，修口在于修心。当我们想要开口说话时，不妨先照一照这面镜子：现在的我是喜是怒？是急是躁？如果是，不妨先缓一缓。等到心静了、意平了，那时候说出来的话，方能藏山海，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