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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0年,秦历三月,青海扎陵湖畔,冰天雪地中一队人马踽踽独行,带队的乃是五大夫翳。五大夫在秦的二十等爵体系中,不高不低,处在中间,虽然商鞅推行军功爵制,奖励军功,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大夫已经是能够达到的极限了。
扎陵湖畔,人烟稀少,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辛,而自身的任务又是何其神圣,五大夫翳决心在此处刻石,留下他们一行人的痕迹。
五大夫翳一定没有想到,仅在石刻完成的数月后,他们的皇帝陛下就在沙丘病逝了,三年之后大秦帝国就土崩瓦解。斗转星移,时光匆匆,受风沙侵蚀,石刻上的字迹也漫漶不清,翳和他的石刻都被埋在历史的风沙之中。直到……
石破天惊的大发现
2020年青海师范大学侯光良教授带着他的团队在扎陵湖畔调查,无意间发现了湖畔的这处石刻,并将石刻的照片收录于其著的《昆仑上下:青海的史前文化》一书中。可惜的是,因石刻磨损严重,加之元、清两代皆有派遣大臣调查黄河河源的行为,因此侯教授将此石刻年代定为元或清。将失落千年的古迹重新拉回学术视野,此次发现的意义是重大的,至此我们和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五大夫翳刻石后数百年,青藏高原崛起了一个强大的部族——吐蕃。扎陵湖一带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交通要道,在此处留下了莫格德哇古遗址。2022年,当地政府为了更好地保护莫格德哇古遗址,邀请社科院考古所仝涛研究员一行对遗址展开调查并制定保护发掘方案。2023年7月,在古城调查结束后,考古工作者来到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探访,在扎陵湖北岸看到了石刻。因磨损严重,加之被告知此处乃是清代的石刻。考古工作者起初对这件石刻并未投入更多的关注。直到2024年初,在制定莫格德哇的发掘计划时,仝涛发现石刻上有“己卯”二字,这使他认识到这可能是一处有明确纪年的石刻。而石刻的字形颇似秦时通行的小篆。结合文字学的一些成果,仝涛做出大胆的推论:这很可能是一处秦代的石刻!若如此,那扎陵湖石刻就是目前保存最好也是唯一还留在原址的秦代石刻。五大夫翳和他的石刻,就在两千两百多年后,又重回公众的视野中,历史的千年风沙终被吹散。
秦皇采药求长生
扎陵湖一带离秦的统治中心尚有一定距离,地处高原,气候条件恶劣。翳一行人为什么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回到石刻本身,看看它到底记载了什么。
石刻现存36字,因五大夫之大夫二字为借笔合文,所以也可说是37字。录如下:
皇帝/使五/大夫臣□/將方□/采樂□/陯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車到/此翳□/前□可/□百五十/里
据石刻内容,可以很明确知道,五大夫翳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绝域高原乃是为了秦始皇的长生不老大业,为了秦帝国的千秋万代,他们需要设法到传说中的仙山昆仑来为皇帝陛下求取仙药。
现代人看了不免觉得惊诧,秦始皇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神话传说牵着鼻子走,来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呢?须知,古人对世界的认知与我们不同,特别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虽然六国并于秦,但在思想层面,战国时期的阴阳家、神仙家的思想并未断绝。通过服用药物可以取得长生的观念,在当时风靡一时。就连东汉时期著名的《古诗十九首》中也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诗句,虽是反讽但也可见服食之风的风靡。东晋葛洪在其《抱朴子》中也有“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为天神,遨游上下,使役万灵,体生毛羽,行厨立至”的记载。仙药的存在,在当时人看来,并非是传说,而是某种事实。除了时代的因素,还有秦始皇强烈的个人因素,所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甘心服从自然的规律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呢?
仙药又到哪里去寻呢?蓬莱与昆仑都是传说中有神仙居住的地方,这两处应该都是秦始皇寻药的重点。据刘向《列仙传》记载,秦始皇就在东方遇见了隐居在蓬莱的“千岁老人”安期生。方士徐福又恰到好处地上书秦始皇,据《秦始皇本纪》:
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这件事情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秦始皇上了当,徐福并没有把仙药带回来,反而是拿到资助后就一去不回。但秦始皇求长生的梦想不会轻易放弃,蓬莱难寻,昆仑呢?昆仑可是传说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有不死药和不死树。虽然昆仑的地点众说纷纭,但据当时人的观念,昆仑应在黄河源头,《尔雅》中记“河出昆仑虚,色白”。扎陵湖恰好就在黄河源头的三江源保护区内。多方印证,也为我们补足了石刻的历史大背景。
一石激起千层浪
2025年9月15日,国家文物局经审慎研究,认定扎陵湖畔发现的“昆仑采药刻石”为秦代刻石,定名为“尕日塘秦刻石”。该刻石在过去两个月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针对受质疑的五个主要问题,国家文物局一一做出回应。
「石刻文本内容是否与秦代实情不符?」
此前石刻文本质疑:石刻中提到的“采药”,专家认为汉以前没有在文献古籍中发现这样的用词。石刻中提到的“历日不合”,认为石刻中提到的“廿六年三月己卯” 的日期与秦代《颛顼历》记载不符,且按廿六年推算,嬴政彼时尚未称帝,但石刻中提到了“皇帝”的称呼。“一百二十五里”提法也不符合彼时古语用法。
对此,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李黎解释:“樂”,此字未见“艹”头,“樂”可通“藥”。“□”字仅存“曰”字头,推测应为“昆”字。
“卅七”原释为“廿六”。经分析信息增强处理后的笔画,可见原释读为“廿”字的中间存在一竖,应释为“卅”;原释为“六”字左侧竖向笔画应为岩体剥落边界,而非刻字笔画,应释为“七”。
“一百五十里”中原释为“一”,经分析信息增强处理后的笔画,“一”字的右上角残存一短横刻痕,为显著人为痕迹而非自然裂隙,左上角受风化影响发生剥落,据秦汉文例,以“二”或“三”为宜。
「是否为后世电钻等精密仪器刻字?」
此前有学者认为,石刻部分字体笔画生硬不自然,雕刻磨损部位“直进直出”,是现代物理设备硬刻而成。
对此,国家文物局文物古迹司司长邓超解释:经6月13日、7月15日两次实地勘察,刻石与湖滨坡地共同形成了山体挡风、水域调节微气候的地质条件。经实验室分析,刻石岩性为石英砂岩,耐磨性高、抗风化能力强。经高精度信息增强技术,刻石文字可见明显凿刻痕迹,采用平口工具刻制,符合时代特征。经矿物和金属元素分析,排除利用现代合金工具凿刻的可能。刻痕内部和刻石表面均含有风化次生矿物,经历了长期风化作用,排除了近期新刻可能。
在刻石刻痕特征方面,采用微距摄影技术采集刻石文字笔画的刻痕特征,对刻字笔画的深度、宽度、截面积进行统计分析,结果表明,刻痕宽度均匀,以“臣”字为例,共采集6个笔画、共计60处剖面,刻痕宽度平均值为4.17毫米,标准差1.35;刻痕两侧都有不规则崩裂现象,刻痕底部多为平底形,刻痕截面积平均值为1.46平方毫米,标准差0.78;刻痕中可见凿刻顿挫产生的显著痕迹,存在刻痕顿挫的笔画占比约80%,证实了刻石系采用平口工具,斜方直接入石刻制而成。
此外,采用便携式荧光光谱仪,对刻石表面及刻痕内部的元素进行检测,结果表明,刻字区域和非刻字区域的元素成分差异较小,其主量元素均为硅和铝,占比约为80%,伴生元素包含镁、钾、钙、锰、铁等造岩矿物特征元素,且均未检出钨、钴等金属元素,排除利用现代合金工具凿刻的可能。
「玄武岩还是石英岩?
质地软硬程度、高寒缺氧风大环境是否能支撑跨越2000年?」
此前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宗迪认为,按照石刻所记“三月”抵达扎陵湖畔,需在前一年的冬天即出发,冬日河源地区冰天雪地、道路补给都是问题。此外,玄武岩质地软,不适合雕刻、保存。
在刻石岩性基本物理性质方面,一是采用岩石薄片鉴定方法,对刻石的岩性进行了鉴定,确定刻石岩性为“中细粒长石石英砂岩”。二是采用细观实时加载-图像观测与采集试验系统对刻石的力学强度进行了测试,结果表明岩石的单轴抗压强度平均值约为48MPa。三是采用岩石磨蚀伺服试验仪测试了样品的耐磨性,结果表明,磨蚀指数为3.7,属于高磨蚀性岩石,是刻石历经自然风化尚能保存至今的关键因素。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专家王进先介绍,刻石面向东南,方向158°,受本地区主导风向(西北风)侵蚀较弱。刻石岩体与山坡、扎陵湖形成“背山面水”的景观,整体营造出山体挡风、水域调节微气候的效果。
采用表面硬度计、红外热成像仪、弹性波速仪等无损检测手段,对刻石表面硬度、元素分布等情况进行了检测分析。刻字区域岩体结构相对完整,自然形成垂直状,表面强度高,较为平整,无明显结构缺陷,为刻面选择提供了必要条件。通过对刻石赋存岩体和本体的勘察,获取了刻石所处地层的地质剖面,结果表明,刻石本体有四组优势节理裂隙,影响岩体结构稳定性,并可能形成岩面剥落。目前岩面有多处剥落区,其中1处为刻字前发生,7处为刻字后所发生,此外,受裂隙切割及下部岩体剥落临空面组合影响,刻石右侧存在2处潜在剥落失稳区。
「风化程度是否符合秦代至今特征?刻痕为何为黑色?」
此前,有专家认为扎陵湖地处4300米海拔之上,平均温度极低,风化严重,但刻痕内未发现地衣附着,风化层新鲜度与2200年匹配存疑。
在刻石风化程度分析方面,采用自动矿物电镜分析了刻石的矿物成分、分布规律和颗粒特性。取得的主要结果有三方面,一是对比分析刻字表面和刻石表面非刻字区的矿物成分和类型。结果表明,刻字表面和刻石表面非刻字区均含有绿泥石、伊利石等风化次生矿物,证明刻字区域和非刻字区域均经历了漫长的风化作用,形成了成分和结构类似的风化层,以此可排除其为现代新刻的可能。
对刻字区表层和内部的矿物成分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刻字区同层岩石样品中表层的长石等较软矿物含量为48.82%,而内部含量为46.77%,长石等较软矿物易受风化影响而流失,符合岩石由表及里风化程度降低的客观规律。三是为查明刻字内部呈黑色的原因,选取刻石刻字内部微量粉末样品进行分析,发现试样中含有相对较高的锰铝绿泥石,也称硬绿泥石,不易风化,呈黑色,其重量百分比为0.09%,而刻石非刻字区的锰绿绿泥石重量百分比为0.01%,这是刻痕呈黑色的主要原因。
「河源、昆仑位置是否与已知史料相左?」
此前有相关质疑称里耶秦简出土的“昆仑”指向山东境内,与此昆仑不符。西汉张骞通西域后仍对黄河源认知模糊,汉武帝对昆仑定位在帕米尔高原。但若按石刻内容,秦代已明确此昆仑和黄河源位置,为何西汉反而 “遗忘” 这一地理知识,这一矛盾需合理解释。
李黎说,经查阅地方志、金石著录以及与黄河探源、昆仑地望辨析等相关古籍文献,尚未发现与尕日塘秦刻石相关的直接记述。然而,《大清一统志》《清稗类钞》等载有扎陵湖、鄂陵湖周边古石刻相关记述,说明此地在清代(甚至更早)有刻石的传统,并可能留下相关遗存。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专家王进先介绍,据历史文献记载与史地研究成果表明,在隋唐时期,扎陵湖区域应是唐蕃古道入藏之地。以上已登记文物遗存与新发现文物遗存的出现,自旧石器时代以来,尕日塘刻石所处的扎陵湖区域应属古代人类活动区域,并非人迹罕至。
“尕日塘秦刻石”是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重要成果,刻石与扎陵湖关联形成文化景观,整体保存基本完好,文字多数清晰可辨,因刻石中年月日俱全,不见于文献记载,是我国目前已知唯一存于原址且海拔最高的秦代刻石,矗立河源,补史之缺,意义重大,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
有时候,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变化莫测的,就让我们期待更多的发现,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参考文献:
(西汉)司马迁:《史记》
(东晋)葛洪:《抱朴子》
李零:《中国方术考》
饶尚宽编著:《春秋战国秦汉朔闰表》
李零:《我为什么赞同昆仑石刻是真的?》
李梅:《国家文物局答疑秦刻石详细认定过程,北大教授李零介绍专家组识读》
刘钊:《我对昆仑刻石的看法》
衣雪峰:《常识与逻辑:再谈昆仑石刻的破绽》
赵清源:《秦代刻石终认定,争鸣是学术进步的催化剂》
段丹洁:《回应学界关注的青海黄河源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石刻——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院仝涛》
青海博物馆:《官方释疑!青海秦刻石认定的五个关键问题》
更新时间: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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